“这是要去哪儿?”薄青城从楼上下来,身上只披一件单薄的青袍。 见她正坐在床边,执着薄今墨的手,他古怪地笑,“现在你又有一个小叔了。” 许青窈看着他,没有说话,神色复杂。 薄青城愣了一下,微微扬眸,以一种连自己也不确定的口气,问:“怎么,你不会以为他是我害的吧?” 许青窈失笑,“那倒不会。” 薄青城有点意外了,“为什么?”她竟然肯信任他? 许青窈看着门口漏下的一束天光,“其实我早知道,你们两个聚在一起,共事的原因远远大于我,你要借他的力,他不知道什么地方也要依仗你,像你们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女人自相残杀,这是没可能的事,我还没自负到认为男人肯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大业。” 他听完,似乎疲倦不堪,慵懒地靠在桌边,打量她良久,“你这样活得不累吗?” 说完饶有深意地笑,像是在劝慰自己,“人生在世,难得糊涂,糊涂人才是有福的人。” “我要是糊涂,不知道死了几回了,”许青窈笑得悲凉,眼睛却依旧明亮,“人不是因为糊涂而有福,而是有福才能糊涂。” 薄青城长叹一口气,语气无奈,又好像有点甘之如饴的意思,“你永远知道怎么赢我。” “我本来没想赢你,是你胜负心太重。” 薄青城表情微妙地啧了一声,“还说没想赢?”这不是又赢了一局…… 见她姿态冷硬,大有送客之意。 知道她忙了一夜没睡,薄青城也不再讨嫌,起身朝门外走去,“昨天晚上谢谢你照顾我。”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许青窈将手搭在薄今墨额上,头也不抬,“请你离开,现在我要照顾他了。” 薄青城拂袖而去,走出几步又踅回来,站在门口,犹豫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族里给你请了个牌坊。” 他下意识地捕捉她的表情。 然而,许青窈先是一愣,随即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两个人都僵住了。 清风过廊,阳光半倾,竹篾帘子光影错落,谁都没料到下了一夜的雨,这时天会放晴,像是老天爷同他们开了个玩笑。
第100章 薄青城走后, 许青窈静坐了大半晌。 她又开始耳鸣了。 牌坊?这东西她是听过的,从前□□曾下诏令, “凡民间寡妇, 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后, 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 后面因为大户之家攀比,加上牌坊数量纳入地方政绩, 许多人动起了歪脑筋,被逼守寡的人数增多, 甚至连“未嫁之女为夫守贞”, “遭寇守节致死”或者“因调戏羞忿自尽”, 都要上报至朝廷, 成为地方获得旌表的途径。 贞节牌坊, 城外就有许多座, 林立高耸,形成一个牌坊群,除了那些华丽的斗拱和浮雕, 上面还往往刻着“冰寒玉洁”、“竹香兰馨”之类的赞语, 只是那煌煌碑文背后,却深埋着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故事, 有时是断手断脚的年轻烈女, 有时是孤苦终生的耄耋老妇,甚至还有因为丧夫而被迫殉节的童养媳和望门寡……绞者、刃者、鸩者、溺者、触柱者、绝粒者不计其数。 许青窈不寒而栗。 这东西上面现在要加一个她, 怎么想怎么可怕,而且离谱。 她虽然瞧不上这牌坊,但自己也知道,她的名声一直都不怎么好,那些得了贞烈之名的节妇,虽然不一定是自愿,但要跟她并列,恐怕也会感到辱没吧。 听薄青城的话,好像是族里的意思,可是族里真要想请牌坊谋誉,也该以二房媳妇沈韵秋为先,为什么是她?要知道,曾经为了这个牌坊,她两次被殉节,都侥幸叫她死里逃生,如今她活得好好的,再叫她得个美名,从此高枕无忧,那帮老家伙会甘心? ——除非是薄青城的意思。 可是薄青城这个人,要说汲汲营营争权夺利,那是真的,但要说他会沽名钓誉,尤其是在乎这么个贞节牌坊,那是说不通的。 那他为什么要替自己争这个牌坊呢? 为了羞辱她,还是为了羞辱这个可恨的旌表烈女和贞妇的习礼,替自己惨死的母亲报仇? 如果是这样,那他应该早就替她请牌坊了,不会拖到现在。 不如换种思路——牌坊有什么用呢?地方政绩,为族谋誉,减免税役……可这些都是为旁人,为门闾,薄青城会为了薄氏宗族做这些事? 他的母亲是被那些人沉塘,他自己幼年遭受虐待,后来少年时期又被逐出族谱,纵使现在他发达了,衣锦还乡,又被请上族谱,摆脱了外室子的身份。 可是,痛苦一旦形成,就成了永远洗不掉的烙印,依她对他的了解,不灭他们的九族都算轻的…… 还有呢,对于她个人来说,牌坊会有什么好处? 好像是说,节妇一旦得到朝廷的牌坊嘉奖,之后再犯了什么罪,需要取消牌坊的时候,必须层层上报,地方不得轻易处置,对于她们这种乡野小民来说,无异于短时间的获得一个免死金牌。 可是,她这个人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犯得着用这个东西吗? 难不成将要发生什么牵涉朝堂的大事? 许青窈百思不得其解,看向床上长睫紧扣唇色苍白的少年,那如鹤一般修长的脖颈上悬着细绳,极细一股,几近透明,不仔细几乎看不见,而且圈索极小,勒得很紧,许青窈沿着细线,自薄今墨怀里抽出一块螭龙纹墨玉,这玉,仿佛是漕帮的号令信物,从前他都揣在怀里,用的时候悬在腰间,现在怎么戴到了脖子上—— 徐伯端着药碗从外面进来,见她正抓着那块玉,大喝一声,“大少奶奶!” 许青窈被吓了一跳,惶然起身看他。 徐伯自知失礼,讪讪地解释道:“这个绳子是特殊材质制成,极为锋利,硬要取玉的话,很可能会将人割伤。” 许青窈点点头,“是我莽撞了。” 忽然,如同白昼流星闪过,有什么东西亮起来了! 心里浮浮沉沉,从前的事情全浮出水面,再联系起漕粮海运,蜀中之行,以及,离淮之前薄今墨忽然的背叛——她明白了! 一瞬间七窍都被打通了似的,她全明白了。 在徐伯喂过药后,她重新坐回去,看向不省人事的少年,笑中带泪,“还不醒来吗?” 见床上的人依旧悄无声息,许青窈俯下身去,附在他耳边,定声道:“我已经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了。” “你要做的事那么危险,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是她第一次抚他的脸。 - 大约是牌坊公举期间为了避嫌,又或许是眼不见心不烦,许青窈照顾薄今墨这几天,薄青城再也没有回来过。 听底下人说,薄青城如今在外面另外购置了一所宅子。 许青窈并不在意,这个人自打上次从饶州赴宴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大约是真的捞到了什么好处。 入夜,席散。 薄青城带着一身酒气从洒金坊出来,身后跟着的旺儿开腔,“二爷,这个清江漕船厂提举的位子,也太委屈您了,咱们朝上面打点了不知多少,不说那流水一样的银子,单就是冲着咱自家被并入的沙船,也该您得个主事不是?” 薄青城笑笑,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道:“知足常乐。” 船厂主事隶属于工部分司,是个正六品官,以他目前的身份,还不好从明面上过,提举的位子倒差不多,反正是走个过场,手里有实权就好,目前当务之急就是那批海船,接下来的事儿能不能成全靠它们了。 上头那位皇帝老儿不是曾经说他“无君无父,江湖尚难容,安敢遣社稷”吗?现在他不仅玩转了江湖,还要钻进他帝国的中枢里了,而这个年迈昏聩的老皇帝,现在应该还对此一无所知吧。 薄青城抬头望向天空那轮恍若玉盘的明月,报复的愉悦如同滚滚烽烟一样直上青天。 旺儿则是一头雾水,要知道,“知足常乐”四个字能从这位爷嘴里听见,那可真是百年奇闻。 往常,爷带领着他们都是锐意进取,不知疲倦,进取过后,还嫌不够。 “爷,今天晚上去哪儿?” 见薄青城还在犹豫,旺儿试探着提醒,“您几天都没回薄府去了。”实际上他想说的是:“您几天都没回去看看大少奶奶了。” 薄青城想了好一阵,才开口,却不是回答旺儿的问题,而是另外起了个头,“大少奶奶的娘家人,最近怎么样,再来闹过没有?” 说起这个,旺儿猛地一拍大腿,“忘了告诉爷了,大少奶奶娘家一家都搬走了。” “搬走了?”他不过是派几个护院略施小惩,警告了他们一下,替许青窈出出气,怎么这一家子这么经不住事,直接就搬了家? “搬到哪儿去了?”薄青城随口一问,似乎还没有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归化城。”旺儿说。 归化城?那不是在西北的蒙古边界吗? “怎么会到那儿去?”薄青城皱起眉头,“谁出的主意,是不是大少奶奶?” 旺儿面露难色,纠结半晌,才道:“据说,是墨少爷。” 薄青城脚下忽然停住,眼中几度闪过惊疑,那一双黑瞳流转扩大,直至完全浸入黑夜,整个人静立沉默,站成一支熄灭的桕烛。 良久,终于轻笑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那样冷清无心的人,面对床上的少年却忽然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神情,就好像,就好像受伤的是她自己一样。 薄青城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是说:“去玉器巷。” 从饶州带回来的那个女人的别院就在玉器巷,离这里不远。 旺儿看着前面人的背影,隐隐觉得像是将要融化。 风刮来,有些凉。 玉器巷尽头的一所庭院。 “这么晚了,爷怎么来了?”穿一袭桃红裙裳,云髻高耸的女子远远地就出了房门,款款迎上前来。 看着那与故人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薄青城心下愈发烦躁,自从薄家宗族要给许青窈请牌坊的事传出去后,牌坊还没请下来,流言却传得满城风雨。 从前的絮闻他都听过,大都是说薄家大房孀妇和哪些族中纨绔有染,传得有板有眼,他曾经还小小地信过一些,然而现在看来,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可是这抹绯色如今挑到他头上来,却叫他有些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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