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本来就是这么个挥金如土的地方,锦衣夜行,谁能知之——赌场是拿活人作招牌的。 于是,许青窈叫随从们把一万多两白花花的银子搬上四驾马车,在一众钦羡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堂下兑钱的女赌客们排成长龙,账房已然面如死灰,抬头眺望一眼,队尾望不到头,再看看就要见底的钱柜,心里想着坊主的手段,不禁两股战战,汗如雨下。 怎么昨儿这么多人都押中了?难道真有什么花神显灵? 花会执事快马加鞭到长盛坊总舵报信,谁想屋漏偏逢连夜雨,薄青城去了太仓,处理沙船建厂的事项。 消息送到薄青城手上,已经是入夜。 码头上,乌篷船。 昏黄的灯火在岸边飘摇。 那分筒执事战战兢兢问:“老大,您看,这钱……还兑吗?” 再兑下去,花会这些时日赢的利都算打了水漂了。 可是如今,还有一堆农妇坐在分筒的院里打算死磕到底,看样子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薄青城冷冷一瞥,“我素日告诉你们什么?” “诚……诚为天下先?”跑风的小伙计试探着说了一句,被顶头的执事瞪一眼,又缩了回去。 薄青城倒多看了那伙计一眼,示意他说得不错。 又道:“‘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心里不算计这个便宜,如何能吃这么大亏?” 执事手足无措,“我也是为了长盛坊。” 薄青城不怒反笑,“到底是进了长盛坊,还是入了你的私账,恐怕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食指微曲,轻敲桌板,“咚咚”两声,那执事吓得肩膀悚然跳了两跳。 见老大不再说话,似乎脸色稍霁,便尝试为自己辩解:“您不知道,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有多难缠,钱就送得迟了点,这会儿已经满地撒泼了……” “头发长,见识短?” 薄青城冷笑,“你的头发在哪里,见识又在哪里?”这个执事是个癍癞,听了这话,不可谓不扎心,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拿我的牌子去钱庄里支钱,趁夜把这事儿给我办妥了。” 嫌恶地看了此人一眼,原只想着此人是个不重色的,想必不会惹出风流事来,这才发配到了花会去,在脂粉堆里迎来送往。没想到不图色的背后,原来是因为给铜臭堵住了眼睛。 连彩筒都敢耍花样,这要是传出去,他这个赌坊还做不做得下去,这摆明了是要砸他的招牌。 看了一眼跑风的小伙计,抬手招了一招,“你留下,把今日的见闻跟我详说。” 薄青城看这小僮咽了咽口水,许是舌燥,便亲自执壶给倒了一杯酽茶。 “这几日诸事缠身,也只能靠这浓茶来提神了,见谅。” 小僮哪敢想过让老大给自己沏茶,立时感恩戴德,恨不得五体投地。 乖巧将这几日的见闻都细细讲了,知道老大最厌恶桃色纠纷,便刻意不去描绘那女子长得如何,只形容她是如何的富贵和气派,又是如何设局,装傻充愣,将他们赌场上上下下算计了个干干净净。 他以为老大听了会暴起,谁知竟是一派春风化雨,甚至露出怪异的微笑。 细细搓弄腕上的紫檀佛珠,这还是他去太仓供养三宝后,老住持相赠的回礼,人家都求神拜佛,他素来不屑,不想今日一历,仿佛竟真能带来好运。 “如此奇才,若能为我所用,必将使明珠之辉得见于天下。” 小伙计仿佛也被这种求贤若渴的激奋所感染,隐有孺慕之心生发。 只见薄青城眉目熠熠,一双黑曜石一般的黑瞳在灯下光华流转,“那人在哪里?” 若能得此再世诸葛,他自当三顾茅庐,礼贤下士。 小伙计咂摸着老大的神情,犹豫道:“那女子乃是同其郎君前来,听说是一位药材商人,原要下闽南,路经淮安,现下应该已经启程。” “什么?” “客商?” 薄青城神色有变,“不对。” 既然是药商,淮安是转运之都,大江南北的行货都在此集散,药材自然不乏,为何不同本地客商有任何联系?还有做生意的特意捂着自己的行踪不成?薄家的药材生意数一数二,他这个行会会长竟没听到一点动静,难道淮安还容不下这座大佛? 再看她行事手段,此事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论仇敌,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他薄青城自然不乏,但是对于女子,他向来敬而远之,哪里会招惹到妇人,还是一个已婚妇人……如此心机深沉,步步为营,不知同他有什么新仇旧恨。 薄青城眯起眼睛,拇指上的扳指在灯下莹然有光。 要论妇人…… 也就只有他那位三贞九烈的守寡文君——他的好嫂嫂了。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亮,骤然起身,头顶的铜灯被震得一荡。 乌篷船摇摇晃晃,惊起江边几滩鸥鹭。 “那妇人现在何处!”身体似乎被一种颤栗的兴奋所裹挟,脊椎猛然收紧,后颈隐隐跳动,像是被毒蛇用信子舔过。 花会小僮不知道老大为何勃然变色,以为他是要追回那笔款子,哆哆嗦嗦答:“恐怕已经走了。” 皱眉,“走了?” 心口遽然一缩。 小僮低头,面色有些不安,唯恐自己受了迁怒,“据说酉时,就有人见那贵夫人在清江浦搭乘一艘广船,朝海外去了。” “海外?”她竟打算出海? 如今海禁政策松动,若论出海船只,只要肯花钱,确实也有不少。 立刻朝船夫道:“去清江浦!” 将手上的玉扳指丢给小僮,又吩咐道:“快去太仓港,叫人备船下海,一路往南行。”无论是南是北,江河湖海,他都要找到她。 待小僮上岸。 立刻弯腰解缆,仿佛是嫌躅桨脚程慢,当即出了乌篷,接过桨板,亲自与老艄公一道划船。 篷内的昏黄光影溢出江心,将船底推开的余波照得闪闪发光,像是一张细密的大网。 却有银白的鱼儿追随那光影,一路拨水前行,竟不知是鱼在网中,还是网在鱼中。 - “什么!” 清江浦码头,几个头碇和舵工再次确认,“北方不远处确实有艘广船撞上了礁石湾。” “不可能!” 薄青城断然言明,脚下却是一软,直直向后栽去,后腰磕在石桌上,一阵剧痛蔓延,浑身的血好像都凉了一半。 几个船工上来要将他扶住,被他推开。 夜深,海上突然起了飓风。 长袍猎猎作响,灯盏在风中明灭,海底的湿咸气息不断从口鼻涌入,头顶的乌云翻卷,满目都是血色。 “备船。”即使那船沉入海底,撞成碎片,他也要亲自去看。 “二爷,不可,今夜海上狂风暴雨,贸然前去恐有性命之忧。” “备船!” 他待下向来是极和煦的,少有如此失态的口吻,众人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去着手行船装备。 很快,就有一艘马快船开来。 舵工、伙长、水手都要上船,被他拦住,“我一个人去足够。” 越是危急时刻,某种英雄欲望就越蠢蠢欲动,众人都相继跪地,立志誓死相随,薄青城无奈推拒再三,眼看阻挡不了兄弟们的拳拳之心,便只好作罢,选了几个水性好的,有家室和其他后顾之忧的一律被排除在外,最后吩咐留下来的头碇料理兄弟们的身后事——万一回不来的话。 浪潮肆虐,雾气汹涌,白帆在狂风中大张,像一只引颈高歌的巨枭。 礁石纵横散乱,隔着迷蒙的白雾,远远地就看见不少龙骨残骸,更多的沉在水里,只露出冰山一角,那是过往无数船只折戟沉沙的明证——修罗魔刹骄傲地向卑微的海上过客展示不容抵挡的自然之力。 薄青城脱了外袍,穿上一个简单的潜水装置,长绳系在腰上,再在口鼻之上对掩锡造的弯环空管,熟皮包裹好耳颈与头部,就要跳入海中之际,被手下一把扯住,满面担忧,“老大!” 扯出一个慰藉的笑容,拍拍汉子的肩头,“你们留在上面,若是两刻钟内没见人上来,不用等我,直接返航。” 说完毅然决然跳下海。 不断下潜,随着水深,从眼鼻到心肺都作痛,意识渐次模糊,强忍住不去晃动求救的长绳,继续下潜——不远处隐约有残舟骸骨。 那是一艘巨舟,看着已经破败不堪,不知道失事在何年间。 正搜寻间,腰间的长绳被剧烈拖拽,被迫浮出海面,忍不住向那多管闲事的船员皱眉,却看见他指着一处浅海,乱石间隐约露出龙骨和大擸,甲板脊弧不高,头尖体长,是一艘广船。 心头直坠,且没有底,只能听见风声呼啸——她乘的不就是一艘广船吗? 竭力向那处游去,还没到跟前,就被海草绊住,低头一看,乱石间一名青衣女子,浑身浮肿,青裳褴褛,脸已然被撞得面目全非,难辨本相。 用理智告诉自己不是她,心还是重重地沉下去。 她最常穿的青色衣裳,青衫里还有她在他那儿刚赢的一万五千两,她把它们兑换成银票,随身装在身上,那是她的战利品。 喉咙像被灌了铅水,明明有什么东西要破胸而出,偏偏口舌都被冻住,只能任由那把子利剑在肺腑间穿行,腿和肩臂都动不了,这样浅的海滩,也要顷刻间溺毙他吗? 脸上好像是眼泪,又像是雨水——实在太咸涩,肯定是海水。 怎么可能哭呢,他娘被沉塘的时候他都没掉眼泪啊,小时候后背被开水烫到发脓的时候都没掉眼泪啊。 所以,绝对是海水。 眼前一阵茫然,身下轻飘飘的,像要被海水卷走了。 “二爷!” “老大!”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人抬起来,运回船上。 在返航的途中就发起了高烧,一会儿叫娘,一会儿嘴里说着什么“咬”,兄弟们还以为被水鬼附身了,要咬人,也是怕他咬着自己舌头,遂给嘴里填了根木棍。 “二爷怎么会这样……”伙长问道。平时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人,今日怎么三番两次作出违背常理的举动? “难道是因为钱?”一个船工猜测,花会的事儿他都听说了,毕竟一大笔钱被人讹跑了,花会玩不下去了,长盛坊也恐怕快倒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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