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窈有些吃惊地抬起眼,就见老人又恢复成原来的痴傻模样,半个身子虚软地浮在床壁上。 自从薄家大少爷死在拜堂成亲那夜,老太太就大病一场,先是口不能言,后来竟无缘无故下身瘫痪,双腿失能了,只好整日缠绵病榻,再加上与大老爷长期失和,长明阁也变得如同坟墓一般。 她今日来本是想通过这位婆母,了解些薄家的往事,看来也是徒劳。 见老太太打呵欠,那老婢便道:“老夫人困了,少奶奶若有心,改日再来罢。” 许青窈告退转身的一瞬间,身后的老妇,眉目陡然变色,像一只发狠的老猫,下一刻,就要跳下来将她撕碎。
第10章 回去的路上,许青窈问小狸,“那位嬷嬷的脸怎么会成那样?” “我听府里的老人说,是被老夫人划的,说是嫉妒那位嬷嬷年轻时的好样貌。” “我看不像,若真的是这样,那位嬷嬷怎会如此不离不弃?”看婆母吃穿用度,分明是经人悉心照料的模样。 回到南风苑,许青窈重新换了衣服,衣袖上满是方才被老太太泼的茶水。 大约是昨夜噩梦的缘故,她一脸颓败,眼下全是青黑,遂在金盆中重新拿冷水冰了脸,擦脸时,明晃晃的铜镜里,影绰照见丫鬟云娘勤谨洒扫的身影。 许青窈知道,云娘从前伺候过薄家大少爷——也就是她那位缘薄的郎君,可能是身份尴尬,因此,与楠木楼这帮人都颇有些生分。 同往常一样,将一切处置妥当,云娘便转身要走。 不想,忽然被许青窈叫住,“云娘,你在薄府年岁久,能给我讲讲从前吗?” “什么从前?” “薄府的从前。” 云娘转过身,眉间带着一丝惊诧,转瞬又恢复成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薄府的从前,有记载的,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了,大奶奶要是好奇,去看看族谱就知道了。” 她说完这句,又要走,态度坚决而不容挽留。 “族谱上没有薄夕白。”许青窈定声道。 薄夕白是那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短命夫君的名字。 云娘果然顿住。 窗外,阳光丝丝缕缕地照进来,像是一件褴褛的旧衣裳。 “少爷……”她到现在还这样叫他。 “少爷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提起从前的主子,她青白的鹅蛋脸有了生机,敛起眉目的时候有种佛性的慈悲。 “只是命不太好。” 云娘面色悲凉。 从接下来的话里,许青窈知道了这桩悲剧的始末。 “少爷自幼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作文,十二岁百步穿杨,十四岁那年,在射场骑射时,忽然被惊马坠地,恰巧摔坏了腰脊,此后只能瘫痪在床,老夫人便是从此开始谵妄的。” “老爷竟也不管婆母吗?” 云娘面露难色,静默半晌,又说出一桩积年的桃色旧案。 …… 窗外晨曦入户,照射着昨夜银釭中燃融的烛液,像是一粒干了的血沫子。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二爷的母亲才会被沉塘?”许青窈大惊失色。 “正是。” “恐怕这才是婆母与公爹不和的根本缘由吧。” 云娘宽容而凄婉地笑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许青窈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被逐出族谱的二房庶长子,看向她时,眼底总带有几分若有似无的敌意,纵使他自以为隐藏得已经很好。 许青窈想到三年前成亲当日的那场闹剧,翕动几下嘴唇,试探着问道:“云娘,从前少爷的身子怎么样?” 云娘微微一愣,低了头,声音有些哽咽,“瘦得不成样子,饶是经常翻身按捏,身下也总长暗疮……他那样爱洁的人,如何受得了啊……”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许青窈沉默了。 不知道是有意遮掩,还是真的关心则乱,云娘的脸,伴随着过往的一切,云遮雾绕,叫人怎么也瞧不真切。 许青窈拼命回忆,试图挖掘出一点关于薄家大房这些年,是如何在接二连三的死亡中逐渐式微的线索,脑中却像碎着一盘散沙,完成不了任何符合大局的演练。 “云娘,我问你,从前薄家二房和咱们大房的关系怎么样?” “在没出那件事之前,大老爷和二老爷兄友弟恭,同气连枝,一个经商,一个从政,二人同心,把薄家治理得蒸蒸日上,那时候真是好得很呢。” “二老爷和那位外室呢?” “二老爷十分宠爱那外室,就连对那外室的儿子——也就是二少爷,也寄予厚望。” “那怎会……”怎会发生那样的不伦之事? 云娘笑笑,“谁也不知道其中缘由,依我看,可能是美貌吧,毕竟那位蓝姨娘的容貌,也就只有大奶奶你能媲美一二了。” 许青窈听了这话,心里忽然重重一沉,那种才被风雨冲淡的愁恨,又重新泛上心头——那位如慈父一般的公翁,原来竟是这样的人吗? 面上却有些赧然,看向云娘,“云娘,你也很美。” 云娘面无波澜,好半晌才微微一哂,垂着眼道:“大奶奶是笑话我。” “怎会?” 许青窈笑着回道,又问:“对了?你刚才说二爷的母亲姓蓝?” “正是。” 云娘说,早在三十年前,薄青城的外祖就已是鲁地有名的海商大族,只是后来朝廷实行禁海之策,阖族遭祸下狱,蓝氏被充入教坊,后被二老爷暗中赎出,娇藏在外室。 几年后,便发生了那件震惊阖族的叔嫂通|奸案,也是为了薄家着想,怕落下窝藏罪犯之名,带累全族,便按照族规把蓝氏沉了塘,那时,薄青城才四岁。 后来他就被放在二房正室夫人名下教养,听说吃了不少苦头,由此也变得性情乖张恶劣,导致后来铸下大错,被逐出族谱。 许青窈这才知道,那位看着光风霁月的薄家二爷,竟然还有着这样狼藉不堪的过去。 窗外日上中天,许青窈第一次拨开了萦绕在这座深宅大院里的经年雾气,却只堪堪望见远处楼阁上若隐若现的惊鸟铃。 * 午后。 清明节快到了,过几日就要祭祖,小狸在祠堂里拿着把鸡毛掸子,给灵牌扫灰。 “这些该死的猫,把祖宗牌位都推倒了!” 许青窈在不远处天井里的美人靠上,手里捧着一本佛经,瓦楞下的一束晨光斜斜打在她身上,像一尊镀了金的菩萨。 听见这话,从靠椅上欹出半个身子,笑向小狸,“你这丫头,连自己的亲戚都骂。” “亲戚?”小狸停下掸灰的动作,探出头来,“有我亲戚来了?” 许青窈放下书,指着莲花大瓮下的一个角落,“呶,那不是?” 小狸一看,原来是一只油光水滑的狸花猫,正卧在瓷缸和石壁的罅隙中,悠然自得地舔毛,可不就是又一只活生生的“小狸”吗? 小狸气鼓鼓地道:“大奶奶又拿我开玩笑!” 心里却有几分欣喜,看来大奶奶是想通了,日子怎么着都得过下去呀,她小时候就被发卖作奴婢,常听后院里的老人说,女人一生命如草芥,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 她和大奶奶一样,落进了薄家大院,日子虽然有如死水,好歹还能遮风蔽雨,丰俭由人。 如今大奶奶有个孩子傍身,就算在这盘根错节的薄氏宗族里,扎下了自己的血脉,下半辈子怎么也衣食无忧了。 至于哪来的,真的重要吗,反正在她看来,生谁的不是生,横竖都是自己的孩子,再说了,当着全族的面,连老族长都承认了,这就是薄家的血脉。 这下才正好,否则,她还发愁真到了瓜熟蒂落时,到哪儿去弄回来个活生生的小娃儿呢。 他们为奴为婢的,总归也得为自己考虑不是? 大房要是散了,他们这些人估计也得被遣散了,到时候哪里再去寻这样仁义的主家? 因此,小狸是一味地盯住许青窈,就怕她有一个想不开,大家全都跟着前功尽弃。 天光一暗,闪进来一矮一高两个人影。 前面是云娘,后面跟着个少年郎,一看就是薄家祖传的相貌,长眼,薄唇,秀挺的鼻梁,只是不同于其他兄弟的锐利,少年的眉眼间还透着一股混沌的稚气。 这位就是薄家二房的庶子薄脂虎。 据说当年抓周仪式上,这小哥儿从一堆笔墨纸砚、算盘帐册、吃食耍具中稳稳地抓了盒胭脂,二老爷颇为不喜,遂将大名起成“脂虎”,用“虎”字是取其威猛之意,而留下“脂”字,则是为了时时警醒,告诫其免耽声色。 “脂虎来了?”许青窈放下书,站起身说。 “给大嫂请安。” “跟你二哥说,快把那些猫都弄走吧,总是从花园里窜出来,一到晚上,叫得人不得安生。” 薄脂虎听了,笑着应下,又吩咐跟来的几个丫鬟小厮,把四散在西府的猫都抓了回去。 “你这位二哥真是好本事,一时之间,哪里搞来这么些猫?”许青窈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为这事儿听说二哥都忙几个月了,能不多吗?” “几个月?这么说,二爷早都回来了?” 薄脂虎一撇嘴,“早回来了,几个月了,只是不想见咱们薄家这些人罢了。” 她还以为他是为了参加老爷的葬礼才特地赶回来,原来早在几个月前就到了淮安。 那他为什么说谎?
第11章 这日天气晴好,府中无事,院里的积水一除,下人们也都得了闲暇。 许青窈便趁机把管家叫进来,“白老,烦您领小狸去一趟衙门。” 这位白老自小便跟了老爷的,很是得用,乃是老爷生前的一个心腹,许青窈执掌东西两府中馈,对内敲打刁奴,对外往来人情,都少不得他上下指点。 因此,许青窈对这位,一向是奉为尊长。 此刻,他听了这话,却是一惊,“大奶奶是要发落这丫头?” “哪里就是发落了,只是说这丫头品性不错,上次我答应她,给她去了奴籍,今儿就是来叫你办这事儿的。” 说着把手里的契纸递了出去。 老白一看,恍然道:“哦,原来是要脱籍,大奶奶到底心善。” 顺势看向一旁正往美人觚里插花的小狸,“记得这丫头那年在街上,卖身葬父,好不可怜,还是老爷发了慈心买回来的,今年老爷一走,竟也要脱了籍去,真是物是人非啊。” 许青窈听见这老白是话里有话,耳边莫名刺燎,便笑道:“我记得白叔也早脱了籍,可知老爷仁义,纵使去了,家风也是惠泽长流。” 搬出了老爷,老白便不好再说什么,讪讪笑了两句,出去唤人备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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