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的人,死了能下拔舌地狱,都算捡了便宜。” 说话间,人已经被拖远。 庵里遭拐来的小尼们,愿意还俗的,都领了丰厚的银钱,有心遁入空门的,也相继都安排了去处,包括老尼在内的那几个罪魁祸首,皆下了大狱,连管辖此地的知县,也遭到上级驳斥。 薄青城将此事处理完毕,又应知府相邀,在其府上一直耽留到夜半。 晚上的时候,有丫鬟鱼贯而入,送来衣物和饰品。 或许是他的主意,许青窈想。既然心里已经有所决定,行动上自然要配合,于是她脱下风尘仆仆的道袍,换上颜色鲜亮的裙钗。 薄青城挑着满肩暮色从外面回来,第一眼就看见窗纸上映出的窈窕身影。 嘴角微翘,不自觉地脚下加快。 绕过屏风,就看见她坐在攒靠背玫瑰椅上,垂首在灯下绣花,细长的手指翻飞,彩线在其中灵巧地穿引,他静静站在一旁,渐渐看得有些痴了。 很好。仪容工整,德嘉淑懿,这样才像深闺里的娇妇,而不是张牙舞爪的野兽。 “想去哪儿?” 突然这么一问,像是把她吓了一跳,抬起头很快地看他一眼,又垂下眼帘。 “哪儿也不去。”她闷闷地答,像是真的从此对外面大千世界丧失了兴趣。 看着她贞静的侧颜,他的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奇异的快感,就像亲眼见证山间奔腾的烈马被驯服,亲手将林海翱翔的苍鹰熬熟,她坐在那里,低眉垂目,像是一尊观音像,可以任他予夺,从此以后,长长久久地摆在他内室的案台上,和昏黄的烛火作伴。 “你今天真美。” 这样的缠枝纹理对襟小袄和织金马面自然好看,但是令他难忘的是,却是昨夜暗室里那一袭宽松素雅的道袍。 靠近她,情不自禁抚上她耳垂。 她顿了一下,本能地避开,交错之间,正在刺绣的手指被银针扎破,渗出细小的血珠。 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立即执起她的手,将那支受伤的指尖喂进自己嘴里。 那两片弧度生动的薄唇翕合,让她浑身泛起恶寒。 随着他的吸吮,指腹渗出些微的刺痛,她猛然将手指抽出。 恼怒地喊了一声,“薄青城!” “我在。” 他愣了一下,哑着嗓子回应。 “我救了你,连几滴血都舍不得?”脸上笑意浮动,眼神却幽深,像要将她彻底看穿。 “不是,”她低下头,软了嗓子,嗫嚅道:“……有些痛而已。” “是吗?” 接过她手里的银针,朝自己同一位置狠狠一刺,见上面渗出鲜血来,抬头便笑,“确实有点。” 伸手将自己指尖的血涂抹到她的唇瓣上,她本能要躲,他无力地垂了手臂,冷笑。 “果然还是嫌弃我。” 许青窈再没兴趣进行这令人作呕的戏码,转身落座,继续对着烛台绣自己的画幅。 “别做这个了,灯下伤眼睛。” 伸手将她带起,“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不去。”她扭身避开。 苦心将外界布置成虎穴狼窝,让她从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如今又装模做样带她堪破迷林,还真是用心良苦。 捉她回来的是他,如今要带她出去的还是他。 遛狗逗鸟,约莫如此。 见她背身灯下旁若无人的模样,他不禁恼火,一把将人卷起,“你说了不算!” 出门,这座别业坐落在山间,离灯火通明的长街尚有许多距离。 马车上,两人各坐一端,静默无言。 他知道,她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心里便有点后悔起那一时的意气。 只好岔开话题,一边看向马车外,一边装作不经意,“那个老尼及其同伙三日后在菜市口腰斩。” 许青窈眼观鼻鼻观心,不作回应。 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声恨恨吐出两个字,“活该。” 薄青城心下好笑,暗自揣摩她神色,又说:“那些小尼,皆分得了银两,知府大人还同意出面帮她们置业妥当。” 许青窈神色转圜,像是安心不少。 马车驶出三里路。 她忽然转过脸来,用的是质问的口气,“你用的是我的钱?”她可没忘,她的度牒和银票都落在他那里。 薄青城一怔,弯了眉眼,“我说怎么不开腔,原来是惦记这个。”真是个财迷。 “放心吧,”振一振袖子,姿态无比光明磊落,口气亦是相当豪气,“你的钱,好好存着呢,一分不少,爷还给你计利息,按最高厘。” 许青窈冷声道:“我不是舍不得钱,既是帮那些可怜人,我那几个钱散尽也是值得的——只是不想被有些人借花献佛,假公济私占了便宜罢了。” 薄青城难得作出嬉皮笑脸神色,趁势涎上她身,“好嫂嫂,你我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被她一把推开,便像个无骨虫似的,卧在车厢一角,眉眼玩味地瞧她。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些,离他更远。 脚踝忽然遭他扯住,她剧烈挣扎。 “别动,”他说,伸手按上那串紫檀佛珠,“这个你得带好,可以消灾避邪,一个得道高僧送的,很灵验。” 上次他差点以为她死在海里,虽然最后证明那不过是她层出不穷诡计中的一个,也足以动摇他曾经坚不可摧的信念。 “我不信神佛。” “我原来也不信。” - 夜市流光溢彩,灯火映在河岸里,像是在民间化身的龙鱼。 晚风轻拂,似乎能闻到水底青翠藻荇的气息。 仿佛是被这股味道所吸引,她故意沿着河岸走,他则紧紧贴在她身侧,仿佛是怕她想不开。 “饿吗?” “有点。” 她难得肯回应,他有点喜出望外。 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临河的一个馄饨摊。 薄青城并未注意到,其实许青窈的目光,是馄饨摊旁的一个小酒肆。 两人落了座。 不一会儿,便有皮薄馅嫩、汤鲜味美的绉纱馄饨端上来,她大快朵颐,他因才在知府处用过晚宴,便只坐在一旁看着她吃。 风吹来一股诱人的清甜,来源好像是河中央。 “那是什么?”她来不及擦嘴边的汤水,指着那点渔火问道。 他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说:“是条货船。” 起身,摆手将船招来,原来是卖糖果糕点之物的,怪不得会有甜味弥散。 那是一种尖角的糖,也有龙眼状,总共有红白黄三色,他各买了几种,想着夜太凉,怕她受寒,又买了几点炙糕。 等他付过钱转身,她已然不在,馄饨摊上空空如也,那只粗陶碗还冒着热气,他心下绷紧,耳畔轰地一声,怅然若失,仿佛整个小镇都被这条河载去。 “你要吗?” 左臂前欹出一枝杏花。 他转身低头,就对上她的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张冰雪样的面容上竟然有点点笑意。 等她重新坐在原位上提起筷子,他还觉得不可置信。 “许青窈。”叫了声她的名字。 “嗯?” 她端起碗,预备把汤底喝光。 他忽然缄口,只因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擎起那支杏花,“这花不错。” “哦。”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伸出手去,将挂在身后的小酒葫芦藏好。 离开前,带她去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医馆。 又拿了几副安胎药,对此,他给出的解释是,他手头还有要事未办,眼下还不能回淮安,要她路上跟着他风餐露宿。 许青窈面上不置一词,心里却想:恐怕疑心她才是真。 这个人在意的果然还是孩子啊。 趁他跟药店伙计说话的当儿,毫不犹豫地碾碎指尖上的棕色小药丸,扔进酒葫芦里。 - 上了马车,他故意靠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假寐。 揭开流苏帘帷,让这异乡里暮春的晚风涌入。 身边人因为马车跌宕,头颈不断起伏,雨点样落在她肩上——这个奸人! 微腥的河风让她渐次清醒。 昨夜的种种还在她脑中沉浮。 就那么巧,她就会被薄贵找到? 那样的轻浮子弟,竟然会晓得非礼勿动?——虽然嘴上极尽狎昵,却在薄青城到来之前,并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更有一点,明明事先知道她怀有身孕,还劝她喝酒,难道不是为了测出腹中的孩子是否存在?如果存在,恐怕是要顺便考验她对于这个孩子的态度。 ——还真是叫她防不胜防。 也幸亏她早有觉察。 他要当英雄,她便为他鼓掌,他要当财主,她则赞许他侠义心肠。 他想要更上一步,她正好起身,迈下一层台阶。 她需要这层台阶。 此人疑心太重,乍然的亲近一定会招致他的怀疑,他创造时机,她正好转化为契机。 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如果她能离开,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一次,是他自己找死。 至于那只药船上的小鬟,她怎么会信她,一个骗过自己一次的人,还有第二次的信任可以托付吗?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那小鬟浑身簇新,显然是收了不少好处,是以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那会是一枚有力的棋子。 他想要逆水行舟,她便助他划桨。 那个手书上的东西,恐怕是他想要探出薄今墨的消息,是以她并不往信上约定的小舟去,而是选择上岸。 如果说这些种种还不足以推出他的故意,那么壁画后的那声喟叹,足以让她分辨出他的气息。 寻欢的陌生人会因为她的一个趔趄而有所波动吗? 如此说来,她也要感谢这座白马庵,否则还不知怎样圆过这段关系突兀的转圜。 想到此处,不动声色摸向身后的酒壶。 “我想喝酒。” 他睁开眼,揉太阳穴。“如今你身子不便,不能饮酒。” 她的脸色便有些失望。 他心里叹了口气,作势起身,“罢了,我去叫人买来,你闻闻酒味儿,姑且解馋,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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