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年近四十,不同于其他上位者的冷峻尊容, 他是个平和到有些懒倦的人, 用词和说话都相当温煦,“兄长的纾困之举真是叫我无以为报,也辛苦你不远千里, 亲自押粮前来,为我蜀中解围。” 他说的兄长自然是远在南昌,与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南王。 不久前, 蜀中大雨连绵,前年在京中批复下所建的川江石坝骤然倒塌, 其间漂没田庐不可胜数,百姓溺死无算, 差点引起民变, 蜀王是个庸懦无能的人, 一味地耽于声色犬马, 出现这样大的动静, 他自然无法处置, 只好请自己远在南昌的兄弟南王前来设法平事,最后查出来是苗人搞的鬼,意在扰乱人心发动民变。 “对了, 还请你代为嘱咐, 叫我那逆子早日归乡,莫要乐不思蜀。” 数月之前, 南王功成归去, 他的小儿子绥宁郡王因为犯错受罚,心里不服, 竟然偷偷跟着叔叔南王跑去了南昌,将他气得大病一场。 “小民不胜荣幸,必将不负所托。” 薄青城低下头去,嘴角却勾出一抹意味深晦的笑意。 - 趁着薄青城不在,许青窈让随从带她出去,只是四处闲转,那随从便也没有多想。 “对了,把那两个异族女子带上。” 一行人出了门,看着繁华的市井大街,许青窈便问:“这样的地方,竟然还需要调米赈灾吗?”她原本以为薄青城是运米来买卖,如今看来,他能受到蜀地封王的亲自接待,自然不是一般的商贩。 “川江石坝被那群苗人土司搞塌了,百姓受了大苦,朝廷如今正缺粮,连京里都自顾不暇,哪里还会在乎这边远小民,幸好蜀王的兄长南王还惦记着蜀中的百姓。” 原来薄青城此次入蜀,是奉了南王之命。 南王这个人她从前听公爹说过,封地在南昌,食邑雍容,是个十分精干而富有野心的人,治下有方,且极为开明,与其他重农抑商的上位者不同的是,此人看重商贾,倡导利益交通互兑有无,连王宫之中,都有小型市集的存在,赣地在此人的治理下,可谓是富甲一方。 薄青城一个商贾怎么会搭上南王? “谁告诉你川江石坝是苗人搞垮的?”其中一个年龄稍小的女子柳眉倒竖,似乎对这个说法相当愤怒。 “连老土司都被抓起来了,你说呢?” 女子还要挺身再议,被另一个年龄长些的拦住。 看两人眉眼官司,许青窈脑中像被豁然点亮,恐怕这两个女子就是因为此次民变而被伏剿的苗人。 心里却按下不表。 前面是一家珠宝行,楼宇高耸,富贵煊赫,许青窈前脚进去,几人后脚跟上。 一楼有成列的玛瑙玉石,琥珀玳瑁,晶莹煌耀,许青窈却径直朝二楼走去,指着博古架上的成套银饰,示意伙计取下来,只是这一取,却不是给自己,而是给身后的两名女子。 苗人钟爱银饰,她是知道的。 “听说二爷昨夜把你们两位打伤了,微薄之礼,不成敬意。” 两女对视一眼,似乎为这突如其来的示好不知所措。 “其实也没怎么伤着,只是被推了一下。”年龄大的率先说道。 “不必了,夫人,昨夜你已经给我们送过药了。”小的说话也很客气。 “这只是第二件,收了,我还有第三件礼物要送给你们。” 两人一头雾水。 “第三件,你们一定想要,不,是需要。”她说。 - 离开蜀地前,薄青城带她去了一趟报恩寺,这座寺庙掩映在深山之中,占地却很庞大,红廊绿柱,翘角飞檐,气势恢弘,如同一座深山宫殿,里面尽是削发的女尼,传说许多都是前朝蜀人的后裔,唯有在此修行,性命方得以保全。 将蜀王相赠的其中一个苗女留到寺庙里,他们便要返程了。 薄青城却忽然拉着她去了大殿。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来寺庙,当然是拜佛。” 她不愿同他一起祷佛,自己站在外面。 他一个人进去,捻了三柱香,跪在蒲团上低声祝祷。 她斜倚门框,半只脚在殿外,百无聊赖地看上方漏下来的慵慵日光,忽然听见他话里“母子平安”几个字,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扳着自己手指数数,像是要驱走某种陌生的情感——孩子的事,他还不知道呢。她以为过去的事,似乎永远也过不去,他以为弹指一挥的事,成了她的疤,将她和他隔开,分别隔在红尘内外。 太阳很冷。 远处人头攒动,香烛缭绕,万千菩萨低眉默诵。 罪孽深重,此世难消,竟连神佛也好像要累倒,眉目漫漶,彩塑销金。 路边有老媪卖竹露饮,她买来,照例在指尖捻丸成齑,震荡开来,等他出来的时候,喂给他,他露出受宠若惊神情,那一瞬间的欣喜不像作假。 她抬头,猛然看见大殿金刚。 心跳忽然滞了一下。 “累了?”看她神情有变,他低下头问她,削薄的嘴角还挂着几滴透明的水珠,应该是喝得很急。 她仰起素净的一张脸,用袖角在他唇边轻轻一拭,笑着说: “没事。” 他以为她劳累,非要拉她去临街的茶楼上坐,有一个盲老叟路过,布幌子上写着摸骨算命。 薄青城看她直盯着那幌子,便派属下将此人请上来。 “算什么?”老人问,嗓音有点沙哑,像乌鸦。而乌鸦,素来是不吉之物。 一只手纤巧地摆上桌来。 老人探出嶙峋的鹤爪,捏了下那细瘦的腕子,“女郎要看何事?” “要不您再斟酌斟酌?”薄青城笑着说,嗓音低醇浑厚,带着浅浅谑意。 老人楞了一下,随即便笑,“你们这些小夫妻,总喜欢拿老家伙开涮。” 听见对面沉默不言,似乎还有考验他的意思。 盲老人也并不恼,乐呵呵地说:“我是眼盲,心却不盲。” “人有两只眼睛,手指却有十根,您的一双手,顶得上我们二十只眼睛。” 终于听见这手的主人发声,话说得讨巧,语气也很温柔,想必是个极有灵性的女子。 指骨纤长,肌骨盈润,臂骨精强,瘦而不柴。 老叟笑道:“游鱼戏水被网惊,踊身变化入龙门,三根杨柳垂金钱,万朵桃花显价能。” 听其意象繁复芜杂,许青窈便直问:“作何解释?” “所谓一婚更比一婚高,有朝一日诰命加身,衣紫服朱亦非难事。” 夫贵妻荣并不在许青窈所求之内,因此便一笑而过。 老叟知道未说中她心事,又道:“夫人既是贵人,老夫无偿给您掣支签吧。” 那签牌掉出来,老人拿手摸上面的浮雕花纹,揣见有鹤影,开口便笑: “乾三爻,渐三爻,一时遇合,鹤鸣九皋。恭喜夫人,上上签。” “鹤”这个字让许青窈想起个人来,心事便浮出水面,只觉得有种“我见青山”之感,说不上喜和忧,倒有股捉不住的苍凉,仿佛还没得到,就已经在失去了——虽然是上上签,却是个她不敢接的上上签。 她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薄青城在一旁却听得认真,仿佛也觉得与有荣焉,“一时遇合,鹤鸣九皋”,说的不就是他们两个吗? 她命里的富贵和诰命,注定要他来替她挣了。 “劳您为我瞧瞧——” 递过来一只指节分明青筋纵横的大手。 盲老人指腹一触,便知道这是双拿过刀的手——这手有从未洗净的血气。 “末运驳杂,六亲无靠,好一双抓钱手,没一个聚钱斗,此命蜘蛛结网,朝圆夜不圆,成几番败几番,危楼高塔,大江东去,世事大梦方初晓,人生秋凉悔已迟。”① 说完幽幽唱道: “此命福气果如何,僧道门中衣禄多。 离祖出家方为妙,朝晚拜佛念弥陀。” 薄青城听了,笑意僵在脸上,腔调倒还平静,“您莫不是看错了罢?” 老人问:“方才看的是哪只手?” “右手。” 老人会意一笑,也不纠缠,“好,将左手给我。” 在他掌心轻轻一点,像舀走了一缕魂魄。 微微一笑,吟道: “一身骨肉最清高, 早入簧门姓氏标。 待到年将三十六, 蓝衫脱去换红袍。” 薄青城这回依然是笑,只是那笑有些高深莫测,“三十六么?这可就有些不准了……”用不了三十六,甚至连而立之年也用不到,他很快就会逆风翻盘,不过,和一个算命的穷瞎子多说什么呢,这些人,不过是招摇撞骗混口饭吃而已。 虽是这样想着,却也不忘问起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件事来,“既然你自诩灵验,可否帮我夫人断一断,腹中孩子是男是女?” 许青窈的心猛然一揪。 老人似乎有些踟蹰,半晌,立身站起,带出窗棂后的一阵凉风,“无缘。”两个字说得干脆利落。 薄青城脸色难看,许青窈凝神屏息,老人空洞的瞽目环绕一周,恰恰掠过许青窈故作镇定的脸,按理说他是看不见的,但他站起身时,像是知晓许青窈心事似的,忽然就添了一句,“你我无缘。” 说完就走。 许青窈有点愣住了。 仿佛是为了安慰她,薄青城看着老叟摸索竹杖下楼的背影,故作宽松地笑道:“这老头,脾气也忒古怪,说是‘无缘’,还跟咱们说了这样多,到头来,竟然就这么走人了。” 说着招来随从,吩咐去给老人送上卦金。 许青窈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笑意清浅,真有几分堪破红尘的味道。“物外之人讲究缘法,素来如此。”
第48章 临上船前, 许青窈特意多看了眼船队,只觉得吃水比来时深了许多。 暗自压下心中疑惑。 船行水上, 千里江风。 甲板之上, 两人的衣袍被吹得猎猎招展,像是两株纠缠肆虐的绿色植株。 “窈窈,你见过凤冠霞帔吗?” “我穿过。”只是你没见过而已。 薄青城当然知道, 许青窈指的是大婚时的吉服,这样说或许是为了故意刺他,但他只是一笑而过, 因为他的本意不在此,他要说的是朝廷诰封的命妇妆束。 虹裳霞帔, 钿璎纍纍,她穿着一定妙极。 “公家的诰命, 就这么容易, 连同族的三姑六婆都能分到?”意思不言而喻, 她指的是他们的身份, 这的确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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