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峻峰之上,曾经为他遮风挡雨数月, 窗台上长满兰草的蓬庐,被官府顷刻夷为平地,他们要虬髯老大交出楠木和火器。 楠木搜出来了, 他曾经指点山匪们将此物转手给乌斯藏的喇嘛,想必是他们贪心不足, 私留了几件。而火器,虽然只有最简陋的那几种——还是他在那里时替他们所造, 也足够定上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没想到, 两样东西合起来, 会害他们掉了脑袋。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叫他们插手这件事, 他以为只要将事情闹大, 无论成败与否, 只要让薄青城船上的火器暴露,一场惊天阴谋就会被掐灭在襁褓之中。 事实证明,他错了。 向来高坐公堂的官府竟然也会插手阎罗殿的匪事, 他只能怪罪于自己, 是他让山匪们发展过快,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 官府可以容忍占山为王, 匪盗林立,却忍不了一家独大的无限风光。 螃蟹岬处的山贼是殁在官府手里, 而水鬼窟那帮水匪也全都葬送了,不过是折在自己人手里,据他所知,那帮人为薄青城做事,已经不是一两年了——过河拆桥,斩尽杀绝,看来此人的阴狠,远超他的想象。 火器光明正大地运出了川,并为此前的楠木之仇一雪前耻。 怪不得,薄青城没有对那批金丝楠木进行彻查,只是浅尝辄止地处置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手下佛六。 他提前暴露了自己,结果竟然是为那个人铺了一步好棋。 远方青山如黛,苍翠欲滴,少年却只看见阴云漠漠,暮色四合,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淮安的天,要黑了。 幸好,薄今墨展开手上的那封信——老大临死前留给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该死的人没死透,薄青城又要有对手,这个人,将是未来胜败的关键。 这让他在这样大厦将倾的时刻,忽然生出一丝期待的快感。 - 看着踝骨上那串光泽莹润的檀木佛珠,许青窈心底泛起阵阵不适。 自从昨夜薄青城作出那等渎佛之事,此物便叫她再不忍直视。 偏偏这会儿,他还握着她的踝骨细细拨弄,语气悠闲,脸上有股回味的神情,“赶明儿回淮安,再给你打几串细的,在小腿这么一路绕上去,多好看……不像这个,太粗,硌得慌。” 她嫌恶地别开脸,惹得他一阵低笑,“要不是你不愿意,我何至于出此下策?”将珠子放在掌心里滚磨。 “你还真以为我喜欢用这个?”他喜欢的是真刀真枪。 “你真恶心。”她盯着他,定定地说,眼神里毫不掩饰的鄙夷,短暂地刺伤了他。 他很敏锐地发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又重新回到白马庵那件事之前,她连虚与委蛇的工夫都不愿再施舍给他。 摸一下她的额头,“还在发烧,”起身将她放回榻上,“姑且就当你是烧坏了脑袋,胡言乱语,爷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 说话间,船已经将出三峡,那个蜀王所赠的异族女子上来奉茶。 等她出去,薄青城问:“为什么将此人留下?”已经以出家的借口送走一个,这个留下岂不多此一举? “是为了安某些人的心,受制于人,未必就不能反制于人,如今两姐妹天各一方,这步棋自然就成了一道废子。”许青窈没说的是,这道废子,在她手里还有别的作用。 薄青城双手撑在榻上,姿态慵闲,盯着她看了会儿,赞赏道:“你很聪明。” 如今他才发现,说别的东西无法引起她的兴趣,只有这些机锋才能让她偶尔附和那么一两句。 “告诉我,你曾经是怎么识破我试图放在薄羡身边的细作?” “那个账房伙计吗?” 许青窈心想,事情已过去良久,如今告诉他也无妨,当然,不可否认,那句对于她智慧的拍马,的确有取悦到她。 “这事说来也不难,那个账房,声称老母在外乡,每月寄出一笔月钱和家书,只是后几年,每月寄的钱和信越来越频繁,这倒也无妨,毕竟他的月钱也是水涨船高,怪就怪在此人非要主动解释,说是老母病重,这就怪了,既然是老母病重,为何不寄药材,或者,直接请来此地给看看,毕竟,薄家就是干这个生意的,反倒要多此一举,舍近求远。” 许青窈陷在回忆中,苍白的脸上露出清灵的微笑,“可见是此人心虚。” “那怎么听说后来你们还在用此人?”薄青城问。 那人的反水也是他没想到的。 “听过‘羚羊挂角,无处可寻’吗?我只是提了他作管事,为他添了月钱,又给他寻了个专管稽查偷漏的位置。” “这样风险很大,难道不是奖励人作内贼?到时捅出更大的篓子来,可就后悔莫及了。” “你薄二爷百里挑一送来的人,我们自然要物尽其用。” 她笑起来,说这话的时候,即使是在病中,眉眼依旧奕奕,他随手抓过花梨木几上的茶盏,压抑自己漏拍的心跳。 薄青城点点头,怪不得那个伙计会叛变于他,此事说出来,倒叫他心服口服了。 “那个市井里的女人呢?” “你说的是那个卖鱼女?”许青窈很诚实地回答:“这个不是我的功劳。” 薄青城示意她往下讲,许青窈看向他,“其实你应该找个真的卖鱼女,那个人刮鱼时浑身都是鱼鳞,反而引人怀疑。” 一个自小长在渔民家的孩子自然是老手,而老手是不会把闪闪发亮的鱼鳞弄到头发上去的,除非那是一种装扮卖俏的作用,更何况,那个时节天气已近严寒,会有哪个市井小贩穿的那么清凉。 “真卖鱼女粗皮糙手,能引起那个老东西的兴趣?” 大房老爷薄羡并不是个重色之人,薄青城却对他有这样毫不掩饰的恶意揣测,于是许青窈扬声问:“你好像同公翁有什么误会?” 薄青城突兀地一笑,“我以为你知道。” 想起从丫鬟云娘口中听来的那些陈年往事,她冷声道:“与你我一样的那种关系?” 她说的自然是叔嫂关系。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薄青城沉默,是啊,有什么不一样,如果他们的事被曝出来,她也会被沉塘,至于他,可能也就是一顿家法,就同当年一样。 一样吗? 不,不一样,起码他不会让悲剧重演,他不像那个薄羡,为了贪图一时之快,眼睁睁看着有情人去死,自己却苟且偷生,他会是个负责的情郎,不,可以说是夫君,甚至是孩子的好父亲。 当话题绕回到他们身上,她的神情瞬间变得索然无味,歪在一旁,似乎并不打算再搭理他。 忽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子。 “拉起纤藤,哟!吙……” 激昂、高亢,响彻两面巉岩峭壁,直插天际。 许青窈支肘起身,朝外看去,只见乱石滩上一群光着上身的汉子,将腰弓成一个直直的转角,奋力扯紧身上的麻绳,将大船往坝上拉去,那麻绳已经嵌入皮肉之中,然而那嘹亮的号声还在响动,将坚硬的船板都震得直晃。 “咱们入蜀的时候,水位落差太大,风急滩险,全靠这些人拉纤,那会儿你睡着了,现在知道了吧。” 薄青城把她拉回来,“别看了,这是纤夫,这些人基本都活不过四十,运气好的还能保命,命不好的早就掉下悬崖,被风浪卷走了。” “我也干过这个,你信吗?”他笑着抚了抚肩头,“一到阴天下雨这儿还发作。” 许青窈怪异地看他,似乎在揣摩话里的真假,在转过头的瞬间,他毫不意外地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悲悯。 她垂下眼睫,“你也在三峡这里吗?” “不,在淮河上。”他眯起眼睛,似乎看向千里之外的地方。 “顺水行船容易,逆水难,没风的时候,就把长绳拴在桅杆上,另一端拴到胸前的窄木板上,用身子拉着桅杆上的绳子前行,江里风浪大,夜里还睡在一起的兄弟,第二天可能就永远不见了。” 他的语调倒很平静,像是在谈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许青窈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只见两边崖壁上各有一队女人光着脊背,胸前勒着麻绳,躬腰蹬腿,正谨慎而用力地攀在怪岩上。 许青窈看得心惊胆战,只觉得一阵鼻酸。 “很多纤夫是两口子一起,纤夫是卖力气的活儿,得吃饱,女的就跟着做饭,有时候遇到水势湍急的地方,人手不够,纤夫的女人们就会脱掉上衣,绑上绳子,爬上悬崖,在这种地方,没有人知道清白是什么,一切都为了活下去。” 他的目光少见的轻柔,像是许愿,又像是乞讨,在她耳边低声道:“所以,忘记曾经的不愉快好吗?” 她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掉下来,不过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那些在悬崖上卖命的女人,她以为他要说的是什么,原来是拿这些人的苦难,为自己的无罪开脱,于是,她的心肠一阵绞痛,又重新不动声色地坚硬起来。
第50章 再次回到这座宅院里, 简直像做了经年的一场大梦。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 江南水北绕了一圈, 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淮安才下过雨,水雾弥漫,薄府的老宅就像用水墨描画, 显出一种极致的清韵来。 令许青窈稍微安心些的是,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归来,就连花园里的小丫鬟们都只顾着自己手头的事, 多少让她没那么难堪。 “我以为你要把我安置在外面。”下马车的时候,顺口说道。 “我不会叫你去当外室。”他母亲曾经也当过外室, 那是很不堪的一段回忆。 薄青城伸手要抱许青窈下来,被她推开。 许青窈走在前面, 嘴上笑了笑, 心里却想, 为她考虑是假, 恐怕舍不得刚刚到手的大房产业才是真, 要是她这个长媳和腹中仅存的大房血脉没了, 那么恐怕族中那群环伺的虎狼又要翻起天来。 走进垂花门,一路来到南风苑,刚迈过门槛, 就见丫鬟云娘躬着身子在院里浇花, 丁香早就开败了,叶子长得碧绿肥大, 两侧的园圃里草木葳蕤, 栀子花、木绣球、蕙兰、金银花、蜀葵、虞美人,你推我搡, 占尽风情,好不热闹。 云娘察觉门口有人,挺起身,回头一看,见是她,露出与故交久别重逢的那种微笑来,身侧的陶制雨洒,还在滴滴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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