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想办法。”他说得倒很坚定。 许青窈不置可否, 满眼都是粼粼江波, 过了会儿,忽然转头,很仔细地问:“你不是考不了科举吗?” 原来她也曾听过那个传言, 他翕动几下薄唇, 生平第一次冒出为自己开释的冲动,然而等他张开喉咙, 她却已经起身进了舱内, 似乎方才的话,不是出自她口中。 薄青城的眼神黯了一瞬, 目光却不忘追随她身影,“放心,这次为蜀中运粮有功,南王允我一官半职。” 这话其实他只说了一半,不是他故作谦虚,实则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兹事体大,牵扯得越少越好。 一官半职?许青窈心里的猜测被点亮,看来他还是没敢往大说,假若此事能成,那就不是一官半职的事了。 于是她端着茶碗重新出舱,隐秘地换了种迂回的问法,“朝廷允许买卖官爵?” 薄青城眺向远方,神情里带着些冷意,“今非昔比了。” 确实今非昔比,连年天灾,国库亏空,漕运无望,连京畿之民都饱受饥馑苦寒,兼之战事吃紧,内忧外患,为了填补财政,奖励地方赈济,朝廷提出一种“上马纳粟”制度,只要缴纳足额的马匹、粮草、银两等物资,就可以获得朝廷赐予的散官冠带——虽然只是“义官”这种没有指派职务的虚衔。 虽然解了一时之忧,效果却无异于饮鸩止渴,大量商贾豪门借此逃税避役,更有许多横行乡里之徒通过纳银捐官寻找荫蔽,平民百姓所受剥削比起以往更甚,以至于“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流民覆野,人心惶杂。 还有比这更好的时候吗?薄青城心想,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需适时。 还有比这更坏的时候吗?许青窈暗自感叹,“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说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兴到底好些,起码能保性命平安,这年头,平安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两人一时都静默下来,齐齐眺向远方。 只见远山横黛,夕阳斜下,晚霞烧红了半边天,连带着江面洇开一片血色,不知是船动还是风动,脚下晃得厉害,连头顶的那片青天似乎也有摇摇欲坠之势。 前方快要行到三峡,七百里内,遍布七十二峰四十八寨,那是个难缠的地方,匪盗结群,拔寨为王,烧杀抢掠,每逢至此,过往商客无不惊心胆寒,却连官府都拿它无法,江湖人称“阎罗殿”。 这阎罗殿又分“山鬼”和“水鬼”,驻扎江边靠水吃饭的自然是“水鬼”,又叫水匪,拔营崖壁靠天讨活的便是“山鬼”,平日里山贼水匪泾渭分明,各不相犯。 一只海东青从江面唳啸而过。 她心里一动,仰头追随那猛禽,直到其利刃般劈入远处的一线天崖,那里山峰奇骏,好似别有人间。 沉思间,脚下晃了一晃。 原来是一直平稳行动的江船这会儿突然靠了岸。 “怎么回事?” 薄青城笑笑,替她披上一副帷帽,“去见一位故人。” 上了岸,早有一群人等着了,皆是奇装异服,有汉家服饰,也有少民装扮,相同的是都穿着短打绑腿,也有许多上身裸露纹满刺青的,大约是擅泳之人,略观其身手,便知不是寻常百姓。 此地便是这七百里阎罗殿的第一道鬼门关——水鬼窟。 平日里暗含匪气的薄青城到了这群人里,竟然也显得文雅矜贵,像是世家子弟了。 “这位是——” 领头的刀疤男子看过来,一双眼睛在许青窈身上横扫,像是要从幕蓠里穿透进去。 薄青城不动声色挡在前面,“这是小弟内人。” 男子脸上有玩味一闪而过,“原来是弟妹。” 旋即转头朝江边几艘大船粗略一览,“兄弟你说的货在哪儿?” 薄青城打量男子身后,见果然人马充足,装备齐全,甚至还拉来不少牛车,于是便展颜笑道:“就在船上,还望大哥笑纳。” 男子拍一拍手,几个小弟跳上船查看,过了半晌,有人欹身冒头,作了个奇怪的手势,脸上笑意难抑,“大哥!” 薄青城转头便道:“大哥要不要亲自过眼。” “哎,”男子摆手,动作潇洒而干练,“你是信得过的人,我再多此一举,成什么了。” 说着仰身大笑,朝前引路,扬臂示意道:“走,先回寨里,为你和弟妹接风洗尘!” “至于那些东西,叫底下人去弄好了,咱们只管乐呵咱们的。” 果然那些匪帮中人听了此话,个个摩拳擦掌,都要上前一试,只因这批货物不是别的,而是火器——谁不想见识见识传说中一声令下即可摧城拔寨斩将夺旗的骇人之物呢? 薄青城揽着许青窈,笑容满面,跟着男子阔步朝前,一面不忘回头,暗中朝自己的人打了几个眼色。 晚上,寨子里灯火通明。 灯下,男子脸上的刀疤被照得清晰生动,像是一条蜿蜒其上的蜈蚣。 “这几年,托大哥找的人可有消息?”薄青城主动为男子斟酒。 “青城,你说的那个人,当年贩药来的时候,船毁人倾,掉进了黑石滩中,那地方,就没见过能活着出来的,我看,不必费工夫了……” “大哥是内行人,比我知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道理,”薄青城主动朝男子碰杯,眉眼低垂,神态和讲话都很含蓄,“有些人,就像山上的野草,放一把火,今年是烧尽了,待明年一见春风,又长起来,这就害人得很。” “好,就冲你今日送来的这批玩意儿,大哥也得替你鞍前马后不是!我这就托外地的兄弟们,务必帮你找到此人!”男子极为豪爽地保证。 随后便是一阵觥筹交错。 山珍列席,酒气冲天,许青窈却无缘得见,只因一入寨,薄青城便以她长途跋涉,身体不适之名,将她圈在别间,连饭食都是遣属下亲自送来,而且相当之迟,好似忘了还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 时间过去良久,已经到了三更,还不见人回来,门外安静得可怕,透着股不同寻常的诡异,连虫鸣都绝迹。 她试图推门看,万籁俱寂,只有望斗上的几盏风灯明明灭灭,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不远处的大堂里传来几声咳嗽,她觉得有些耳熟,蹑手蹑脚地走近。 那里似乎无比耀眼,灯烛煌曜如白昼,浓郁的酒香在空中氤氲,却渺无人烟,像是一座摆满了血肉牲祭的孤寒祭台。 从门缝里淌出一湾殷红血迹,沾在许青窈的绣鞋上,她却浑然未觉。 直到向前再深入几步,目光所及的一刹那,她呆立在原地。 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几乎占满了整座大堂,桌上的酒食似乎还温热,在灯下袅起轻薄白雾。 她怔得不能走动,腔子里压抑得连一声惊呼也无。 一双血迹斑斑的大手环上她腰间,冰凉的下颌抵在她颈间,嗓音低沉沙哑:“来这里做什么?” 她不回答,他便开始胡作非为,狗样咬人,孩童般呓语。 然而她一动也不能动,除了颤抖。 她突然出现在这里,立刻激发他的欲望,使他一时有点分不清,身体里的那股燥热和眼前这场杀戮的关系。 他只觉得,它们好像有某种相通之处,前者尚未尽兴,后者难以纾解——她是解药,还是毒药? 或许他该试一试。 “你干什么!”关公像和香坛被扫落地上,取而代之的是她,不过不是神龛,而是祭物。 等他挺身上来的时候,她不受控制地大叫起来。 这样激烈的喊叫似乎将他从欲望中拉扯出来,只是脸上还带着一丝将醒未醒的蒙昧,“窈窈?”他沙哑地说,两个字像是从牙尖磨蹭出来。 等看见她脚踝上的紫檀佛珠,他似乎有些清醒,爬起身,将她反抱在怀中,顺手扯下珠子,将顶头的几颗塞入她口中。 “太热了。” “把它弄湿。” …… 等他将佛珠用烈酒冲洗干净,又重新套在她脚踝之上后,她已经趴在桌边,几乎将五脏六腑都吐了干净。 只因他方才说:“我将那个人眼珠子挖了,你要看吗?” 这次,她胃里已经再吐不出任何东西,只剩透明的酸水。 “知道你心慈,所以我是等他死后才动的手——还算顺手。” 又说:“谁让他乱看?” 抱她回房,放在榻上。 见她眉眼怔忡,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几碗饭菜发抖,他低头便笑,仿佛和方才那个血海里孤身直立的修罗判若两人,“放心,你这里的没有下毒。” “下毒”两个字叫她恍惚。 透过今夜的这场惨案,她似乎已经预见自己所为暴露后的结局。 她昏睡了一天一夜,什么都不知道,包括几艘趁夜开走的空船。 等那几只宝船在前方螃蟹岬遭到山匪的火炮抢劫,并因此倾覆的消息传来,他们已经在此地盘桓到第三日。 临行前,薄青城吩咐手下,“报官。” “就说被抢了整船的金丝楠木。” “还有,别忘了说是用火器抢的。” 许青窈大病尚未愈合,苍白的脸上眉头轻拧,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阴谋,薄青城慷慨为她解惑,笑得十分松快,“只有狗和狗咬起来,我们这趟才能走得安稳。” 他说的狗,自然是官府和山匪。 鹬蚌相争,渔翁要得利了。 那几船说是要送给好兄弟的火器,又被他命手下重新装上船——这船是昨夜才开来,一溜的桐油新漆,龙骨□□,旗幡高悬。 至于死掉的水匪兄弟,他已经替他们挖好了新坟,也算是仁至义尽。 记起上次被劫的楠木——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失败并不可怕,只怕没有勇气面对失败,而比面对失败更有用的是,利用失败。 等那只海东青展翅将消息传到淮安的时候,苍白而精致的少年站在已经遥望数日的窗口,感叹了一句:“这一局,终究还是我输了。”
第49章 雨下了一夜, 少年的脸色比往日更苍白。 飘窗大开,风将他乌黑的头发吹得迷乱, 像是一张纠结的大网。 青州书院的天才少年, 初出茅庐后,终于感受到人生的第一场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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