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唔”了声,态度很模糊。 薄今墨知道,这事儿要搁在从前,老爷子肯定要训他了,在江湖义士中,深思熟虑基本上就等同于瞻前顾后,说得更难听点,是畏头畏尾,连杀身之仇都不敢报,还有何颜面在道上混?可惜的是,今时不同往日,海运一开,漕帮式微,连老爷子这样啸聚南北的枭雄,也有些力不从心了,从这事儿上就可见一斑。 老舵主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扯下去,便问:“听说青州书院在读书人里甚是有名,你学得如何?” 薄今墨心想,老爷子这是要考校自己了。 遂拱手呵腰,“请义父指点。” 老舵主摆摆手,“指点不敢当,你老子我是一介白身,斗大的字不识,这辈子也就沾沾你的光了!” 见义父端起桌上的茶碗,一气灌了海量,薄今墨上前递出自己随身的巾帕,老人却摆手说不用,随手拿袖子擦过嘴,趿鞋下了地。 走到那架龙骨船面前,老人沉吟良久,开口道:“就从这艘船开始说起吧。” 薄今墨知道,这是终于要点题了。 危急之秋,担心漕帮存亡的不止老爷子,他也是其中之一。 书院里本不教这个,他也是关心则乱,把自己封在藏书阁上琢磨了好几个月。 也就是这几个月的苦工,才让他现在能游刃有余地站在纵横大运河南北数十年的漕帮舵主面前“班门弄斧”。 “传说隋炀帝为观赏江南琼花之姿,命人开通南北大运河,发动百万民丁服役其中甚至包括妇孺,在其横征暴敛下,这项工程仅用五个月就得以竣工,之后隋炀帝为宣曜其功,便举全国之财力物力进行了震撼南北的游行,据说连乘船就有六种,龙舟、凤艒、黄龙、赤舰、楼船、篾舫,”薄今墨指着面前的骨架模型,“这就是其中之一……” 老舵主点点头,“不错。”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薄今墨道:“世上大多以为大运河乃是隋炀帝开征,此人也因此背上暴君之名,但其实早在文帝时期,为了运输关东物资,就凿引渭水,开通了广济渠;隋炀帝即位后,迁都洛阳,开通济渠、邗沟、永济渠、江南运河,连接南北水脉;而将大运河开凿成如今的模样,却要归功于后世:在唐宋两朝,大运河不断进行多处扩建修整,‘通便纲运,民旅皆利’,而最终使大运河定型,则是在前朝的忽必烈汗时期,通过临清到东平之间的济州河,终于使北京到江南的路段畅通无阻。” 薄今墨说了这么大一段,有些口干舌燥,老舵主见他喉头翕动,亲自去给他倒了杯茶来,笑眯眯地问:“你这小子翻这么多陈年旧账,难不成是想替隋炀小儿翻案?” “不敢,”薄今墨接过茶盏,老实回答:“我哪敢在您老人家面前托大,只是论述详细些,叫义父考校我的功课罢了。” 就算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也难以招架住后辈刻意的服软和讨好,老舵主笑得有些开怀,“实不相瞒,你说的这些路我大都走过,但不知道这水底下也藏着这么些陈芝麻烂谷子……” “对了,隋炀帝的事你继续说。”老人坐进太师椅中,端着茶壶焐手,似乎是打算常听下去了。 “隋炀帝既为暴君,那其饱受诟病的开通大运河之举为何还能得到后世的追随和效仿?由此可见,隋炀帝纵有暴君之名,以大运河作为佐证实不可靠,而对于开凿大运河的根据则更为荒谬,民间广泛流传的一种说法是‘看琼花’,然而琼花出现是在宋代,可知这是杜撰,隋炀帝早在迁都洛阳时就说‘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通,贡赋等’,由此可见,隋炀帝开通运河的真正目的,恐怕并不是赏玩游冶,而是试图将广大南方划入统治域下,不仅是提供税赋,可能还有军队,数年之后针对高丽的战争中,获得大量来自江淮的兵卒还有粮草显然证明了这一点。” “好孩子!”老舵主听得十分激动,“我当初真是没看错你!你这书没白念!” “不过,”说完上面的话,老人忽然神色一变,眯着眼冷声道:“可是开凿大运河死伤者众确有实据,你如何解释这一点?难不成你把咱们这些卖苦力的下等人的命,都不当命吗?” 这话问得相当诛心,薄今墨一直知道,老舵主因早年在漕船上跑帮,常年和士宦官吏打交道,没少受气,因此对读书人颇有成见,他才在书院待了三年,今日又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是要引发老舵主的疑心了。 想到这里,“无可辩驳,”薄今墨当即肃声道:“儿子这番话的目的本不是分辨什么劳什子昏君明君,那是史书家之言,如一味地盯着个人之善恶,背后真正的祸端恐怕要永远隐身,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正是如此,儿子不过是想析明那些混沌之物,还万物以本相,如此,方才能清浊有理,天下恒平。” “好一个‘天下恒平’!”老舵主起身赞道。 “今墨,我知道你一向聪慧,只是不知你小小年纪,竟然有此敢为天下先的魄力,有你继任漕帮总舵主之位,我也就死而无憾了!”大约是因为情绪波动,老爷子咳得十分剧烈。 “义父身体康健,再活一百年也是无虞。”薄今墨顺手取过桌上的痰盂,双手捧在老人面前。 老舵主推开痰盂,摇头笑道:“还活一百年呢,再活下去,不成洞庭湖里的老王八了,我这一生都在江河湖海上晃荡,老了再泡进水里,我可受不了。” 薄今墨听了不禁有些伤感,脸上还是勉力堆出笑来,从袖中取出一青瓷小瓶,“这药是按照前朝的一味古方配制,据说有益寿延年之功效,义父暂且先用这个,我日前才知道某地乡下有个隐世高人,医术很是了得,正打算请来坐诊,到时您可要为我们验一验这高人的本事,看是不是沽名钓誉的虚徒。” 老舵主听出来义子话里的慰藉,那一双向来明察秋毫的慧眼濡然有些湿意,却也只是笑着说:“好。”他能帮上这孩子的地方恐怕不多了。 老舵主闭着眼,假寐片刻,沉声道:“今墨,现在几月了?” “回义父的话,现在是五月。” “五月了吗?”时光不等人啊,他们这些江上行走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天时地利。 “今墨,还有一桩事,我今日一定要问你,漕粮海运,你怎么看?”
第58章 离开总舵议事堂前, 薄今墨一只脚刚跨出门槛。 “你就跟我实心说一句,”虚弱的老人站在门口, 阳光透过门窗上的菱花格, 将那张颧骨高耸的苍老面庞切成明暗交织的条条框框,“海运的事儿能成吗?”言下之意就是漕帮还能不能保住? 薄今墨当然听得出来老爷子的意思,只是一时思绪沉浮万千, 不知如何开口,遂模棱两可道:“事在人为。” “谁为?为谁!天地阴阳,正邪两赋, 漕船江上行,沙船海中游, 漕船不是沙船,江水也终究不是海水!” “但江水终究是要流到海水里去的!” 老舵主一愣, “今墨, 饮水不忘挖井人, 我们漕帮的这口井拱卫的不只是百万京畿, 还养活了咱们这一对无家可归的老小, 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废物你可以不管, 但漕帮上下数十万兄弟的身家性命,你不能不救!” 薄今墨沉默了,穿堂风吹过, 他的袍角无声地撕扯, 像一株正被狂风撼动的青松。 过了很久,他终于转过身子, 俯身下拜, 对着门内的老舵主,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看着少年离开的决绝背影, 老人跌坐在椅中,久久望着天上的太阳,眼中不知不觉蒙上一层白光。 另一边,薄今墨刚走进恒昌记,柜台后面的小伙计就跑上前来,“掌柜的,驿站递来一封青州的信。” 薄今墨拿着信走进内室,拆开火漆,原来是他在青州书院的恩师祝渊所写,大意是问他是否一切安好;又问了几句有关科考的事,嘱咐他温书习作,莫要流连艳炽人间,以致光阴虚度;直到信的最后,才谈到正事,是要他务必稳住漕帮,助朝廷大开海禁,将两江漕粮安然运送至京,使海运大成,一改漕粮制度的百年积弊。 他知道恩师为开海之策呕心沥血大半辈子,仅海禁和漕制两事,就上书过朝廷数次,然而皆以失败告终,现在朝局危乱,正是大道行时,“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士人所求,不过于此。 薄今墨点燃烛火,将信烧掉,负手站在窗前,只见楼下运河流水潺潺,正午日头下,光波粼粼,贩卖杂货的彩舟在水面轻快滑行,他想着自己是那艘船,明明预备要到大海去,然而却不得不永远囿于江河湖泊。 - 山间的时光总是比别处慢些。 柴屋,鹤巢,青松,竹篱。 “唯有杨花似相觅,因风时复到床前”,薄青城不在的这几天,许青窈就与这些东西作伴。 她有时候想,就这样隐居深山了此残生也不错,有时又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就死在回来的路上,或许已经被野兽叼去了,否则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她出去找了几天,没见到什么残骸,倒是自己好几次被狼盯上,这使她更不敢随便行动。 那个人走的时候把马也牵走了。 于是她又想,如果没死的话,他把自己扔在山里,是打算报复她,叫她自生自灭;还是山水一程,就此别过,再无瓜葛? 她现在身无分文,盘缠路引都没有,听说附近山下水泊里还出了一伙强盗,拔寨为营,烧杀抢掠,她现在出去,恐怕性命难保。 幸亏藏海寺就在附近,每月十五是给庙里菩萨上香的日子,许青窈打算趁着那天上山的人多,再寻机离开此地。 也就是几天的工夫。 这日,她正在井台上打水,听见门前响动,跑出去,瞧见篱笆草丛里一团火红若隐若现,同在的还有一支白色箭羽。 是只狐狸,被箭射中的狐狸,正凄凄哀鸣。 一个身材高大斜披鹿皮的男子俯下身,捉住狐狸后腿,把它给吊起来,幸好,没射中要害,钉住的只是耳朵,许青窈松了一口气。 瞧见柴门后藏了个人,男人似乎觉得有点新奇,喊道:“出来,我看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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