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说得头头是道,您似乎是个中高手?”薄青城放下一桩心事,此时终于有心情戏谑两句。 巫医笑道:“我不是低手,也不是高手,如果硬要说,就是没有手,不知道的东西,我不去碰,我碰的东西,都是我了解,且能为我所用的东西,这就是我浸淫毒物多年,双手还得以保存完好的原因。” “听你这么说,我似乎要感谢身上的这层毒了,要不是它,我也不会结交您这样的人才。”薄青城笑道。 “您是懂得恭维人的,在您这类人身上,这种特点似乎并不常见。” “完全是因为你值得。” “你再次印证了我说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 这么凶险的药,却并不难喝,甚至从任何方面来说都可以称得上是平平无奇,多少让薄青城有些失望。 他几乎是一饮而尽。 喝过药后,他开始期待明天,明天,他就要亲自去——捉奸。 他还活着,她见到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从前两个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的时候。仅仅是想到这一点,他已经兴奋得浑身颤栗了。 天气很好,五月的太阳是最和煦的,古画里那样泛着旧的阳光,懒懒地搭在人的眉眼梢上。 山间的树多,太多,就汇成了河,那么一条浩浩荡荡的绿色河流,让飞鸟都成了游鱼。 树影斑驳,许青窈坐在窗下,搬了竹椅来看书,这书叫《桐桥旧录》,大约是公爹从前常翻的书,侧边已经脱线。 书里都是收录前朝的古诗和清谈,并无什么实质内容,倒也符合这山间恬淡的隐居生活。 “夫人识字吗?”猎户的腿还未好,只能坐在里间靠窗的榻上。 “能认得一些,当然,比那些学堂相公们差远了。”窗外的许青窈说。 “敢问,这是什么书?”男人怯怯地问。 大约是男人问话时的小心翼翼,让许青窈回答时有所顾忌,特意语气委婉了些,翻了下书封,“一本不知名的文集,只是消遣用的东西。” “您能给我讲讲吗?”男人乞求道。 “我也只会照本宣科而已。” “多谢了。” 于是,许青窈在里面捡了一篇字词清简,但是意蕴有趣的开始读: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 声音隔着窗飞入,似乎也和那阳光一样,变得有些漫漶起来,却是恰到好处的朦胧和动听,纵使男人听不大明白其中意味,也知道这一刻恐怕是自己一生中最好的时刻了。 趴在屋顶白石青松后窥探的男人冷嗤一声,真是个蠢货,连王勃的《山中》都不知道,他还以为她看上的是怎样一个人中豪杰,原来竟是个山野村夫。 但是两人隔窗共读的画面,却比天上的太阳更刺激他的眼睛。 又听许青窈说:“还有一首同名的,是一个有名的唐朝诗人所作,你听不听?” 男人点头。 她遂念道: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男人说:“这首倒像是咱们眼前的景色了。”说着去扯自己的衣襟,仿佛真要看是否为那山间的空翠所湿。 许青窈觉得有些好笑,又问说:“你觉得哪个好些?” “第一个。”男人不假思索。 许青窈问:“何出此言?” 男人说:“‘山山黄叶飞’,我打猎的时候是见过的,那景象,比眼前这团绿不知骇人多少,就像山长了翅膀,要飞走似的,全天下都走了,只把你一个人留在地上,很叫人难过。” 许青窈听见他这番话,当即点头,笑着赞同,“我和你想的一样,只是文无第一,所以总不敢宣之于口,你虽然不通文墨,却很有主见,可知是块读书的料。” “真的吗?”男人的眼睛有些放光。 “这世上,谁都能读书,只看能不能读到书和读的什么书罢了,要是把书读死,或者借为争权夺利的工具,那还不如不读。” 攀在屋顶后的薄青城冷笑,什么“山山黄叶飞”,该死的王勃,写的一首什么破诗!怪不得英年早逝。 心里冷笑道:你们二人倒是心意相通,只是可知写这首诗的人却是渡海溺水,惊悸而死吗? 是夜。 屋外忽然响起几声狼嚎,起初只有孤啸,渐渐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很是骇人。 猎户打算出门,被许青窈拦住,“你腿脚不便,若真遇上群狼,恐怕更险,我们不如将篝火点燃,堆在院中彻夜,恐怕能抵得上个缓兵之法了,待到白天再做长远打算。” 如此,虽然狼群确实未敢进犯,但也未远离,竟然两夜都在此群集,扰得人夜夜难安,第三天,猎户终于怒火难抑,从前,多少狼群犯在他手上,剥下来的狼皮都能堆到房梁,如今竟要受此不平之气,这让他如何忍得下去,誓要踏平狼窟,剥皮销骨。 眼看男人的腿已好得差不多,又是青天白昼,想着他是个老手,许青窈便他允去了。 猎户背着一把弯弓,一筒箭羽,踏上了深山老林的路。 谁知这一去,到了晚上还不见回来。 日落时分,金子熔化一般,森林逐渐生出些生冷气息,许青窈有些急了,屡屡在山坳口张望,试图在铺天盖地的金粉金沙里寻觅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直到暮色藏鸦,还等不到人。 小小的山居已经亮起橘色灯影,她在门前竖起熊熊几道火把,希望他能觅见归来的路,如果明日还不见人,恐怕她就要下山去寻了。 会不会是腿脚不便,在山上出了意外?或是与狼群缠斗,成了兽口亡魂?当然,她也曾试图想好一点,比如此人已经提着战利品回到自己山下的家中,只不过没来得及同她打招呼而已。 就在此时,外面的门响了,“笃笃笃——”她心里一动,口中叫着“荆大哥!”当即起身就要开门。 手临到门闩前,停住了。 门外又是三声。 “笃笃笃——” 许青窈不说话,试探着问了一句,“荆大哥?” 外面的人也不说话,敲门声越来越急促,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 山里风大,一到夜间就呼啸不止,桐油窗纸被风刮得簌簌得响。 “呲啦”一声,似乎那菱花格子上糊的窗纸破了一个小洞,伸出半截小指来,她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又被堵上了,却是毛茸茸的东西,忽闪忽闪,长而卷翘的睫羽,然后是一颗黑亮的珠子,似乎在一盘白水银里养着,极为明净,在夜里散着幽幽的光。 那是一颗人眼! 许青窈吓得后退几步,移来桌椅挡在门后,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她逐渐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是谁!”她背对着门,几乎下一刻瘫软在地上。 回答她的只有凛冽的风声,过了很久,更远的地方响起几声夜枭的啼叫,竟使她想到一种诱人的哭声。 然后,又是敲门声。 这一次,声音极为缓慢,而匀称。 笃、 笃、 笃。 每隔片刻,门板就响一下,外面的东西似乎极有耐心,开始和她玩起了某种心有灵犀的游戏。 而这声音在她听来,却仿佛是人头落地,而且每一刻,均匀地掉落一颗人头,寂静地,滚落在深山老林白茫茫的雾气里。 窗户纸又是一响。 还是方才的小洞。 这次破得更大了些,那是薄薄的两片东西,红润的,像花瓣一样的形状,因为它弯起的弧度,她觉得它在笑——那是一双薄而润的嘴唇,外面的东西在对她笑。 紧接着门就响了。 这次没有那么文雅,似乎是在撞门。 一瞬间,她只觉得外面立着千军万马,这地方像是一个古战场,在苍茫大雾中向她宣战了。 她是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却也不得在此场景下心悸腿软,几欲昏死过去。 “窈窈——” 忽然,外面的东西开口说话了。 第一声叫的就是她的名字。 梦一样的呓语,声音故作清软缠绵,像是在故意勾引她给它开门似的。 “窈窈” “窈窈” 一声比一声急切,像是情人温存时的耳语,又像是咒师催魂的夺命符,湿漉漉的舌头和红唇递进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渴望。 “窈窈,开门好吗?” 她嗅见了一丝熟悉的味道,然而惊惧并未减去半分,甚至更为颤栗。 下一刻,门被撞开。 眼前的人白袍玉带,长发低垂,因为面色苍白,更显眉眼浓墨重彩,此时站在门外渺渺白雾中,像是一个从山底爬上来的艳鬼。 “薄青城,你还活着?” 将她打横抱起,“你尚在人世,我怎敢死去?”
第60章 “窈窈, 我们好像是一个人了。” 她一醒过来就听见这句话。 “出去!”许青窈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喊。 “不。” “怪不得人家说骷髅队里红粉冢,原来世上真有温柔乡。”薄青城的黑眼珠澹出奇异的亮光, 在眼尾流转。 窗外阳光破入户牖, 细碎的光斑洒得到处都是,斜枝上啼了一夜的枭鸟最后一次发出低沉的喟叫。 许青窈微微侧过脸,眼下是未干的两行泪痕。 等他出门, 她缩到墙角,抓紧底下的薄褥,忍受着脊背生硬的疼痛。 褙子襦裙小衣都不在。 将团花绸单裹在身上, 去推门,果不其然, 外面上了锁,严严实实。 昨夜被他给捅破的桐油窗纸上, 一支蓝紫色鸢尾从小洞里不怀好意地探进来, 沾着几点晶莹的晨露。 - 过了很久, 外面终于再次有响动。 半扇门破开一条缝子, 他侧身进来, 手里端着漆盘, “简单弄了几样,你先吃。” 看她不说话,团花绸单裹住全身, 像个茧似的, 露出的一张小脸冷白,唇角发红, 他不由得走过去, 将人抱在桌前,“快吃吧。” 还是没反应, 他心里就沉下去,知道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便给自己寻了个台阶,故作惊讶道:“啊,对了,是不是要先洗漱?” 遂打了热水来,“窈窈。” 把刷牙子(牙刷)和牙粉,递到她手上。 “滚。”她目不斜视,即使骂人,也要当他不存在。 或许是才服下药,余毒未清,他的心绪依然不能如从前一般受控,立刻就要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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