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贵上下打量伙计,“你叫什么?今儿既能遇上,也是有缘,赶明儿,爷请你喝酒。” “小人自小父母双亡,无甚正经名号,只诨名‘旺儿’,劳爷记挂。” 旺儿将薄老三一路送到门外,顶上两盏红灯将“长盛坊”三个鎏金大字照得如雪一般亮堂。 月下,薄老三打了壶顶贵的酒,一路且饮且歌且行,回了府中,一头扎倒在柔软的锦衾堆里,呼呼大睡。 忽然,朦胧之中,感觉有人靠近,眼睛一睁,是个红衣小鬟,正拿湿帕给他擦手。 不及多想,薄老三飞起就是一脚。 “你个蠢玩意儿,爷的手也是你能碰得的?把爷的好手气擦没了,明儿剁了你的狗爪子!” 阒静的庭院里,只有如雷的打呼声和小丫鬟的隐隐啜泣。 此刻,河倾月落,窗外玉兰高树,在青砖地墁上,洒下一地花影。 熬了大半夜通宵,在第三遍鸡鸣时,西府后门上终于来人。 “旺儿,怎么样了?” 对了,这个旺儿就是老白给她找来的“赌徒”,不过比平常所见的“赌徒”还要更精于此道些——这位是赌坊的伙计,听说是老白的一个远房侄子。 “大奶奶放心,鱼儿已上钩了!” 许青窈一笑,“那就好。” 顺手塞过去一个锦囊,旺儿顺手掂了掂分量,却是空的,一抬头,对上许青窈了然的笑脸。 旺儿不禁有些讪讪的,扯了扯嘴角,背过身解开一看,却是张银票,足足有三百两。 赶忙跪在地上,“多谢大奶奶恩典。” “还有一件事,你务必记着。” 旺儿竖起两只耳朵,恨不得将字挨个儿刻在耳廓子上,听完,郑重其事道:“奶奶放心,这次务必要叫这个薄老三永世不得翻身。” “辛苦你,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定不负奶奶所托。” * 话再说回薄老三,翌日,此人睡到日上中天才起来。 赌坊一般是夕阳落照时分才打灯迎客。 薄老三悠哉游哉用过下午饭,赶忙换上压箱底的荔枝红缎道袍,戴上貂鼠帽套,蹬一双崭新天青纻丝白底鞋,雇了一领四人大轿,朝长盛坊去了。 旺儿早等在门口,此刻见了,亲热迎上去,呵腰蜷背,将薄贵一路延请至楼上雅阁。 “局早攒起了,就等着您了。” 薄贵进去一看,果然有三人临窗而立,此刻正背对他,引颈遥望后院的扶疏草木和玲珑山石。 “薄三爷到——”旺儿拉长嗓子吼了一声,给足了薄贵面子。 几人闻声转过身来,都是生意人装扮,稳妥中透着豪奢,有分寸的显山露水。 薄贵抱拳,“几位爷久等。” 三人各自还礼,“久仰久仰。” 听声音确是外地客无疑。 用过茶,略微话过温寒,几人在一张黄花梨木八仙桌前坐定。 旺儿掏出一个豆荚样的象牙盒,从中倒出四枚玲珑剔透的骰子来,做工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把哪位爷坐庄?” “我先来!”四人之中那位面白体宽年龄最长的,慷慨答道。 “推牌九,打天九,还是抢快,赶羊?各位爷中意哪个?”旺儿侍立在一旁,呵腰问道。 “推牌九!”倒有两个人异口同声。 “各位爷是英雄所见略同。”旺儿奉承道。 几人也都会心一笑。 薄老三本不是个慧的,推牌九这种费神的玩法,对他来说本是有点强人所难,但箭在弦上,此时是不发也得发了。 没想到,第一条推过,薄老三就吃到了庄家的赔注,算上那照规不推的末条,一方推完,他成了最大赢家。 几人此时才算入了港,旺儿识趣地将窗帏阖上,防外面天光扰人兴致。 注越下越大,倒把薄老三喂了个饱,哄得他的赌性也越发饕餮。 轮到薄老三作庄家,他的运气越发好,吃多赔少,把把都进账,推到末条,按例要重新洗牌,薄老三却不依。 “我要推末条!” 旺儿下腰提醒,“这一条是荒腔走板的末路牌,爷还是不推为好。” 薄老三以为人家是看轻他,脾气反而上来了,“各位都是走江湖的,不知道有没有听过闽人的这样一句话,‘爱拼才会赢’,以小博大,说的就是这道理。” “庄家有多少?”座中有人问道。 薄贵点一点数,“四百两。”说完全都推到下门,看样子是铁了心赌到底。 这一下很是一步险棋,要么赢得翻番,要么输个精光。 众人心都跳起来了。 骰子一掷,一翻牌,竟然是“人牌”加“钉子”…… 对面则是一副“天九一”。 薄贵输了。 直到钱都被瓜分完了,薄贵还在纳闷,算得好好的“无名二”,怎么摸到手里就成了“人钉一”呢? 大名鼎鼎的薄三爷当然不会知道,这几位所谓的“客商”,那都是外地赌场上的老把式,方才是合起力来给他喂牌,他这么一个雏鸟,在这几只秃鹫的爪下,能留几根杂毛就不错了。 “不行!咱们再来!” 到嘴的鸭子飞了,哪能甘心,薄贵闹着就要再来一局。 几位看他这副样子,知道他此刻早已是三魂丢了七魄,正是把局做死的时候,便各展豪奢,纷纷借钱给他。 这样一玩儿,不到一个时辰,四百两就打了水漂。 薄老三红着脸激战正酣,几人暗中对了个眼色,表示要收线,于是立刻都停了手。 薄贵这才急了,本儿赔光了不说,现在还倒欠下人家一大笔银子,他只能扯住人家的衣角,哀求大家继续帮他把这个雪球周而复始地滚下去。 旺儿倒是好心,把他拉到一边,给他出了个主意。 “三爷,听说您那位族长叔叔手上有不少藏品……”旺儿说到此处,引薄贵看向三人里面稍胖的那位。 “这里面顶头的那位爷,最是个爱好风雅的,或许你拿出来几张故纸,就能将前账一笔勾销,反倒再大赚他一笔,也未可知。” “可是……动老爷子的藏品,要叫老爷子知道了,不得打死我?” 旺儿踌躇一番,捻着细下巴道:“我倒是有个折中的法子。” 薄贵如抓救命稻草般看向旺儿。 “要不您先少拿个几件,放到当铺作个抵押,先把这燃眉之急解了,剩下的,以后慢慢往出赎,老爷子的宝贝多着呢,哪里就那么容易发现了。” 薄老三咬了咬牙,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上次老太爷说再知道他耍赌,就要打断他的腿。 想到这里,薄老三的膝盖骨一阵刺痛。 …… 如此这般,到底是成了。 旺儿将人送下楼,旋即拐进后院,一路分花拂柳,穿廊过坞,来到假山泠泉后的一处孤亭前。 亭上轻纱拂动,背后一人凭几而坐,面前棋盘上黑白两子各定江山,厮杀得难舍难分。 “爷,这是大奶奶给的三百两银票。”旺儿低头双手将锦囊奉上。 那人停了手,抬头扫锦囊一眼,哂然一笑,“你倒是个忠心的……”嘴角的弧度令人辨不出是讥讽还是褒扬。 “拿下去,分给兄弟们,刚把人从外地叫回来,就叫他们又上一回赌桌,是我这个掌柜的不是了。” “代兄弟们多谢爷体恤。” “作戏不容易吧?”薄青城指尖又泻出一记白子,忽然笑着这样说。 旺儿一惊,以为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难道自己哪里行差踏错?当即膝盖就软了下去。 就听头顶又道:“那薄老三是个蠢的,薄家大奶奶许青窈可不是吃素的。” 旺儿弓腰退下,心下暗惊,主子这话仿佛不是在敲打他,倒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第13章 薄老三在街上行走,被几个顽劣小童拿橡子砸到,也不言不语,倒是远远看见那乞丐碗里的铜板,立即唾了几口。 “如今你倒比爷还阔了,搁这儿摆谱呐!” 自打上次那事儿一过,日子就成了无底洞,一眼望不到头,就怕老太爷发现自己的宝贝藏品没了,一时杀到他头上来。 这日,在街上喝得烂醉,照例又来到许青窈这儿,打算打一波秋风,却遭几个护院大棒打了出去。 指着墙内骂骂咧咧,绕了一圈,恰走到薄府西角门。 那靠水的地方有一块矮墙,被前些日子的雨水浸圮下来,几只野猫在那半截危墙上撕架。 风一刮,院内长明阁上惊鸟铃翻动,发出清脆鸣声。 薄三抬头一看,忽然想起来,这地方好像住着个疯老太婆,听说那是个有根基的,年轻时娘家极显贵,想来,定有不少宝贝。 偷几个换成钱,到时把当铺里的宝贝赎出来,完璧归赵,岂不是天衣无缝? 薄贵当即就有了主意,夜里要来此处,作一回梁上君子。 恰逢群猫乱叫起来,薄贵赶紧手忙脚乱地离开了。 前脚刚走,后脚就从暗处里露出一双眼睛。这回,却不是猫。 南风苑。 “大奶奶,鱼咬饵了。” 许青窈正在檐下,给青石槽里的鱼儿喂食。 听了这话,转过身来,笑道:“真想不到,这还是个有骨气的,竟然忍到今天才来……” “听说是把老族长的藏品当了……” 这倒有点超出许青窈的计划了。 她当初是吩咐旺儿,设局叫薄老三欠下巨额赌债,但没想到这厮竟然能把手伸到老太爷头上。 虽然是横生枝节,不过,这样也好,如此才能将场子闹得更大,让族里的那帮老家伙们心里也有个数。 “下去吧,告诉白管家,接下来这几夜,把人给我盯紧了。” 入夜,薄府西苑。 长明阁果然迎接到一位不速之客。 “东西都给爷藏哪儿去了?” 薄老三在一楼一通乱走,只见到些寻常摆件,要是搁昨日,他早忙不迭收进怀里,当宝贝似的供着了,但是今夜,他却一改常态,狗熊摘苞米似的,掰一个撂一个,只因好东西,实在太多了! 果然如他所想,那尚书大人的千金,带来的国公府的陪嫁,没一件是寻常物,就连多宝槅上没用的赏物,也都是前朝的藏品。 想来,更多的好东西都在二楼了。 薄贵蹑手蹑脚上了楼梯,夜晚的长明阁寂静如鬼域,只有穿堂风在雕梁画栋的彩色长廊里恣意穿行。 许多空房间的门户大开,三交六椀菱花格心门在风中开开合合,像一条渴望倾吐秘密的红舌。 果然,嫁妆都堆在长廊最末的一间房,里面铺珠盖玉,金银缀地,随处可见玉器兕镇,犀珀旧陶,紫檀木箱笼和楠木立柜歪倒在墙角,吐出一堆虫蠹的锦绣和藏书,像是对多年冷遇的泄恨。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0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