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居孀说得古怪,沈韵秋的郎君是薄家三爷,当初进蜀贩药不知所踪,留下孤儿寡母,因为尸骨始终不得觅见,连丧葬也未曾举行,这几年家里不断派出人天南海北地寻觅,她此刻却自称是居孀,要真论起孀妇来,这里也就许青窈一个人,可见是项庄之意不在剑了。 许青窈心下冷笑,一只手翻起镶滚袖边,漫不经心道:“既然弟妹都这么说了,也就只好我一个人拿主意了,只是我这个人心思蠢笨,拿不准弟妹的喜好,到时弟妹可别见怪。” 沈韵秋垂眸,“哪里,只是劳烦嫂嫂受累。”说完便拉着自己儿子朝垂花门里去了。 大约是走得太快,小孩子腿短不及,被拖绊了好几下,看着那冷漠的背影,许青窈不禁出言提醒,“小孩子家家,玩耍本就是天性,停瑜天资聪颖,本不需愁,叫弟妹这么一抓,太早伤了根骨,将来反倒不好。” 沈韵秋站在阶上,回身微笑,“无妨,书是教人明事理的,越早读越好,只怕嫂嫂就是读得太迟,此刻再温一温女四书也不迟。” 女四书即《女诫》、《女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在本朝属于是闺中女子的必读之物,当然,农户人没几个识字的,便不作此要求。于是,许青窈立刻就明白了这话的诛心之处,一方面是说她不懂规矩,抛头露面牝鸡司晨,另一方面,则暗指她出身不佳,缺乏教养,上不了台面。 许青窈心里来了气,当即对准垂花门高声道:“从前在闺中就听过弟妹才名,只是没想到堂堂官家小姐,竟然也和我这农女一般,嫁进了商户人家,可见世上真是有‘伤仲永’这回事的,弟妹也要小心些,别再让停瑜重蹈覆辙,大好天资泯为众人!” 沈韵秋脚下一步也不停地离开了,看那背影,已然也是气急。 许青窈站在原地,气歇了,却有些难过起来,她记得从前她和这位弟妹的关系也不是这样,那时她刚进薄府,又一来就丧了夫君,再加上不懂规矩,只好处处着心留意,就怕落人口实,而沈氏比自己早嫁进薄府几年,仗着是过来人的身份,时常提点她,她也颇为感激,后来两个人同病相怜,更是时常点灯夜话,促膝长谈,怎么就走到现在这一步了? 细想起来,龃龉好像是自薄青城回来产生的——这可真是奇了,难道沈韵秋对薄青城有意? 许青窈也被自己这想法给惊了一跳。 这也太俗气了。 要真因为这种事儿就能毁了她们两个女人之间的友谊,那也太荒谬了,而且对她本人来说,也太冤枉了。 她当即就否认了这种猜测。 联想往日举动,两人显然并无私相来往,甚至隐隐约约的还怀有某种敌意。 沈韵秋是个相当自律勤谨的人,两人都是独守空房过日子,外头却老有人传她的闲话,可是提到沈韵秋,却是众口一辞的称许,长辈们赞她是“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这里面的门道,她不是没想过,公爹曾经带她理生意,恐怕这就是祸根的起源。 掌家之权分给她了,沈韵秋这个官家之女,却只能屈居她下,想来早就心有不甘,薄青城一回来,又叫她看见那些腌臜,更以为她是邪肆妄淫之人,沈韵秋是正经人,自己这个“不正经”的,却过得比她还好,她怎么肯? 不过许青窈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无辜,要知道,她口头上把沈韵秋叫弟妹,其实沈氏比她还大两岁呢。
第69章 “刚才为什么那样?”沈韵秋领着孩子走远, 许青窈问王小玉。王小玉虽然是个说书的,市井里叫作下九流行当, 可是许青窈知道, 这是一个有心气的女子,她怎么肯当众下跪,还跪得那么容易。 王小玉却笑了, “我小时候不招人待见,总被罚跪,从前是我娘, 后来是师父,下跪对我来说, 简直是家常便饭,后来一犯错, 别人还没怎么样呢, 自己就先跪了, ”王小玉弯腰掸一掸衣服上的土, “反正又不疼。” 许青窈一听就乐出了声。 “你愿意跟着我吗?”许青窈问。 王小玉愣了一下, 垂下头, “就怕夫人是被我这张空嘴皮子给哄了。” 许青窈笑说:“图的就是你这张巧嘴。” “从今以后,唯夫人马首是瞻。”王小玉又跪下去了。 这次她膝盖还没来得及沾地,就被许青窈扶起来了, “以后别跪了, 也别唱了,咱们今儿可说好了, 从今往后, 这书和曲儿都只能唱给我一个人听。” 王小玉也很时宜地应和:“旁人再叫我唱,那可是要按字收钱了。” 许青窈笑着拦她, “哎,今天先别,今天还得唱一曲,算是饶我一个便宜。” “什么?”王小玉疑惑。 “我要请你去给一个人唱支曲子,你肯吗?” “夫人既然都发话了,小玉自当唯命是从。” “夫人点哪曲?” 许青窈无声地微笑起来,嘴角勾起的那一点弧度好像跨越了万水千山。 时雨园的兔子听不懂时下的小曲。 昏暗的囚室内,仙山楼阁的青绿屏风后,掩着的并不是柳暗花明,而是无所不在的血腥气。 这会儿其中一两丝逃窜出来,沾到王小玉的唱词儿上,连带着那婉转音韵都别扭起来,张牙舞爪地,像是要吃人似的。 “水中捉月,镜里寻头。 刻舟求剑,骑牛觅牛。 空花阳焰,梦幻浮沤。 一笔勾断,要休更休……”① 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王小玉几乎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喉咙坏掉了,于是她又唱了一遍——周而复始,接连好几遍。 终于,在最后一个尾音时,屏风后发出巨大的声响。 里面的人晕过去了。 许青窈坐在楼上的长廊,看壁上那一盏描了词的绿灯笼,只觉得有许多歌声从地上长出来,穿过她发潮的楠木地板,丝丝缕缕地发了芽。 想起王小玉是如何被找来,再想起如今曲调又在为谁啼,真是恍如隔世。 就在这阳光充沛的静谧午后,她心里的钟漏忽然沥了一下。 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得了自己应得的那部分,她就走,她想。 - 赛龙舟当日,太阳晴得像是老天爷特地给换了一眼新的,炫富似的到处砸光,热辣辣的白线,将江水两畔的菖蒲一下拔了有三尺高。 尽管端午已过,尾巴却还在,这会儿又被桨板给重新托起来,在淮安城里搅起了天翻地覆的热闹。 两岸旌旗遍插,江畔柳色如烟,大街小巷人潮若海,摩肩擦踵,叫卖喧嚷此起彼伏。 许青窈坐在鹤鸣楼顶楼的雅座上,俯瞰江潮。 十四只插有彩标的大船静候在岸边,龙头排成一线,船上的汉子清一色扎红巾,打赤膊,大块结实的胸膛在太阳底下金光熠熠。 一阵喧如春雷的锣鼓声后,龙舟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带起层层翻天白浪。 整座淮安城沸腾起来,坐落在江畔的鹤鸣楼首先遭了殃,被喧嚷和鼓声震得摇摇欲坠,许青窈见状,伸手稳了稳八仙桌上的雄黄酒。 “大少奶奶,您看哪个会拔得头筹?”旺儿侍立在许青窈身后,看着窗下悠悠江波。 “哪个拔头筹,最终的赢家不都是你们长盛坊吗?”流水的赌客,铁打的庄家,这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那可不一定,就拿上次花会来说,您不就让我们摔了个大跟头吗?” 许青窈笑,“那都是从前的事,莫提当年勇。” “这一回呢?” “这一回,你们会赢得更多。” “大少奶奶提的那几招,都用上了,盘子确实比往常翻了好几番。” 许青窈提议长盛坊将竞渡的押头由“独赢”进行扩充,增加“位置”(投注的船中标前三)、“二重彩”(给定的两艘船按顺序进第一及第二)、“连赢”(猜中第一第二,但不必给定顺序),以及类比前两种的“三连单”、“三连复”……来参与竞盘的人果然多了,架本池子也随之水涨船高。 据坊间传闻,庄家常会混着赌船的老手在其中浑水摸鱼,譬如专门挑选一艘赔率极大的,根本没机会赢的船,将大量赌本押在这艘船上,从而推低此船的赔率,让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这船是满载众望的,进而提高真正被行家看中的船的赔率,凭借此差价从中大量获利。 许青窈今年却规定,禁止在这上面玩弄花样,各船队赔率随时对外公开,为此她还特意派了几个算学老手去盯着。 只是换到那十几艘龙舟上可就未必,龙舟造船方法、选桡材料、参赛人数、水手名次、划船节奏、赛船技巧……全都有考虑。 “咱们的手没伸到船上吧?”许青窈问。往年她曾听说过,有地下赌坊和钱庄,为了控制最终分成,甚至有意毁坏龙舟伤害水手,她特意盯着长盛坊,就是不想搞出人命来。 “哪能,今年有您这尊大佛在,哪个还敢耍心眼子?” “今年竞赌的人数比去年多了几倍,抽水的进项就够大家伙乐呵了,倒也不必再从歪路子上找。” “是。”旺儿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想:这位夫人可真是菩萨一样的人,这样的人和他家二爷撞到一起,也真是上天注定的孽缘了。 按理是不许庄家投注的,但许青窈还是下了筹码,她这样鞍前马后,替薄青城的生意周旋,赚点辛苦费应该不算昧良心吧,假如她要远走他乡自己立业,第一笔本金不得不先预备周全。 许青窈这边想着,下面鼓声已经静了。 第一艘船已经到达终点,与第二擦肩而过,紧接着,三四五六相继告捷,第七艘突围而出,狠狠将剩余七艘甩在身后。 脱颖而出的七艘胜者在对岸泮池停稳,预备返程进行下一轮的夺魁。 底下包厢里已经吵翻天了,都是嚷着要兑钱的,当然还有抢着交钱的,第二轮的彩头是现场下注,更少猫腻,又兼各船队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过实力,众人参赌的热情显然更高,只是赌注不小,上一轮小试牛刀的人还在驻足观望,在知足常乐与孤注一掷的心思中间纠结。 旺儿下去主持大局,许青窈推说稍后就到。 却换了一身衣裳,径直进了屏风后,那里是鹤鸣楼预备给上宾的席位。 每扇屏风都隔开一个雅间,相当私密。 “这一场只能押独赢,押其余彩筹无效。” 旺儿在前头台子上当着众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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