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开始下注,其中海鳅赔率是一兑二,赢面最大,江鳊是一兑三,山梭则到了七,金凤、朱雀、白虎、乌龙,赔率依次升高。 看过方才那一回合,许青窈心里已然有了主意,在青云笺上写下注头,将五百两银票交给身旁的小厮递出去。 码头正中青衣道士执灵幡招摇,口念颂词,偈颂河神,念毕便插幡于河岸,焚香袅袅,道士身后袒胸裸臂的汉子挥汗如雨,提刀斩杀雄鸡,在各队龙舟船头淋上鲜红鸡血。 炮筒一响,立时就见数船齐发,桨影穿云,碧波飞溅,擂鼓如雷。 七舰返程,白虎和乌龙落在最后,金凤和朱雀中途相撞,都偏离了航道,江鳊屈居第二,海鳅拔得头筹——不对——就在这关键时刻,出人意料之事发生了,山梭竟然迎头赶上,与海鳅花开并蒂,同夺魁首! 这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淮安数年龙舟赛,几乎从未有过如此先例。 旺儿上台宣布,“押中者,在座只二人矣。” “正是许济愚与薄古二位公子。” 薄古当然是许青窈现编的名头,有语道“厚古薄今”,她却以为所谓厚古薄今者不过是高举祖宗之义来谋一己私利罢了,所以故意这样说,二则淮安内外薄家宗子众多,用这个姓也安全些,商家子弟,身上揣些本金,出来喝雉呼卢应该不算异事。 这一轮所有注钱都被此二人揽走,众人未免悻悻,有人眼红,大叫着逾规,意思是明明只许押“独赢”,偏这二人押的是并赢,其中必然有诈。 旺儿只得把“独赢”和“两重彩”的界限重新解释了一番,又向众人道:“长盛坊,童叟无欺,各位尽可上来理论。”然而楼梯上下两列分立的壮汉脸上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众人一时都噤声。 外面吵得厉害,雅阁内却寂静清雅,青玉双耳香炉里沉水香缓缓弥散。 隔着屏风,许青窈只听见旁边响起一声清朗如玉的声音,“敢问公子,今日千帆竞技,百舸争流,为何独独押定山梭与海鳅共赢?” 许青窈笑道:“海鳅是去年的胜者,自然值得信赖,而今年江鳊的舵主是去年负责海鳅的那一位,两位伯仲之间,难以定夺,我便有意刨除二者。最重要的是,山梭是快马船改制,相比其他朱雀乌龙更有优势。” “不错,不过还不足以解释,其实你凭借的是这个——” 隔着屏风,罅隙里推过来一只龙舟的木制模型。
第70章 许青窈正要说话, 外面有人叫起来了。 “我押的是海鳅和江鳊共赢!这也不行?” 海鳅和江鳊是众望所归的第一第二,往年魁首的位子都是由它俩轮流, 座中显然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譬如这位,就是别开蹊径,选择两注共赢。 旺儿说是不行, 因为拔得头名的是海鳅和山梭。 “山梭年年三四名,不温不火的,怎么今年就撞了大运?” 那人骂了一句脏话。 座中许多人起声附和, 都是与此人同样的遭遇,大笔银子擦肩而过的滋味, 太不好受!许青窈心想,这些人恐怕也是早就想到会有庄家和老手在背后“搬山填海”, 因此才押了这样别出心裁的一注。 可是谁能想到, 庄家的胃口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大。 偏偏是第一和第三花开并蒂。 万年老二还是老二, 不过又不是从前那般的老二——难解。 外面的声音逐渐冷清下来, 大约是人已散尽, 只有屋角和房梁上还回荡着一两句丧气的哭声。 许青窈将雏形的龙舟拿在手里把玩。 此物在当地俗称“龙舟仔仔”。 本地的龙舟一直都有龙船下崽的传说, 据说大龙船会生小龙船,小孩常蹲守在岸边和下游捡龙船仔仔。其实龙船仔仔都是由老木匠师傅专门制作的龙舟模型,在龙舟赛后由专人负责投放, 大街上卖的人也多, 用来妆点节日色彩和给小孩子逗趣。 按照惯例,当日赛龙舟哪个船赢, 哪个的龙舟仔仔就最受欢迎。 “许公子的话我听不明白。”许青窈装傻充愣。 “三日之前, 城北制作龙舟仔仔的工坊就大力加工,海鳅是夺魁的热门, 数量多不意外,而山梭竟然能超过海鳅和江鳊,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更巧的是,那个工坊的主人与某个地下钱庄颇有渊源,那家钱庄又是除长盛坊以外最大的庄家。” 说到这里,薄今墨轻笑一声,“你说怪不怪?” 事到如今,许青窈知道,对方也不是泛泛之辈,遂直言道:“这还不简单,有人想赢者通吃,连小孩子的节钱都要纳入囊中。” 若不是贪心,又怎会被她看出端倪? 早在龙舟赛之前,许青窈就派人暗中查访,原来做此次龙舟赌盘的庄家不只她长盛坊一家,她可以将底下人牢牢叩到五指山里,保证他们不耍花样,却对淮安城里的其他对家无能为力,她固然将规矩看得比天大,却也不是迂腐之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往水里跳? 得知龙舟仔仔的习俗之后,她特意去暗访一回,还真叫她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原来木匠工坊的主人和那家地下钱庄的财东是亲戚,两者之间常互通消息。 看见工坊里数量不一且极差过大的龙舟仔仔,许青窈就猜测,本次夺魁的热门船舰早已被这些人收揽入怀,江上弄潮的常胜将军‘海鳅’和脍炙人口的黑马‘江鳊’都是座上宾。 许青窈思来想去,无论七艘船里的哪一只赢,根据赔率兑换,庄家到手的都只有抽成,如何才能将赌池抽干? 方才竞渡时的场面已证明她的猜想—— 背负盛名的‘海鳅’在抵达终点的重要时刻,舵长竟然有些许偏航,也就是这一笔,导致其被身后紧追不舍的山梭追平。 而赔率排在倒数第二的‘江鳊’,从第一轮竞渡开始就不温不火,似乎一直在前后观望——显然是拿了钱有意放水。 三艘有望夺魁的龙船,前两舟都玩起了控力的把式,还怎么搞?一看就知道,今天的这场大赛,势必是要凑出一对双黄蛋的。 许青窈对着绘有梅兰竹菊的四扇屏风笑道:“所以,您到这儿来,是叫长盛坊知道什么叫作‘山外青山楼外楼’?”言下之意就是今年捣鬼的人不是长盛坊,要教训算找错了人。 许青窈如今掌着长盛坊,不自觉地就要为它说话,纵使她从前鄙视它良多。 屏风后的少年公子微笑,“不,这里只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尚在别处。” 淮安城北的地下暗庄。 “什么!钱呢?” “全被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给捞走了。” 财东对着空空如也的赌池大发雷霆,仅存的抽丰也只够打发那两艘船队的,数日的苦心经营就这样凄惨落败,当真是一出“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冒昧问许公子这笔钱打算如何花费?”许青窈问。 “自然是呼卢喝雉,赌桌上豪掷万金。”少年朗声道。 又问:“敢问薄公子又当如何?” 许青窈笑道:“那自然是走马章台,花丛里访云寻雨。” 两人隔着屏风答完,各自由南北走廊分下楼梯,很快由身边小厮和丫鬟递上从城北暗庄赢回的大额钱票。 “少主,这是您的。” “夫人,办妥了。” 薄今墨站在堂口处,绣着竹叶暗纹的青衫被江风吹得猎猎涌动,本来是做好独占鳌头的准备,如今明明被割走一半的红利,他却为何如此畅快? 许青窈接过银票,飞快跃上马车,摘掉奓檐帽,露出一头明媚青丝,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浑身的骨头好像都变得无比松快,看着江畔如织游人,幽绿草蒲,暗叹好一出“山外青山楼外楼”,山是金山,楼是银楼——掠过画舫上的笙歌燕舞,然而真正令她心安的却是即将到手的粮食。 傍晚,淮安城南北码头各搭起一片赈灾粥棚。 两道炊烟遥相呼应,各自直上九重霄。 - 许青窈刚回到南风苑,就被大丫鬟云娘拦住去路。 云娘朝她努努嘴,看向屏风后,影影绰绰露出妇人厚重的发髻和满头红绿珠翠,许青窈一眼就认出那是二房的巧姨娘。 许青窈以为这位姨娘是来问管家事宜的,外头太忙,她近来分不开身,便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把中馈交由二房。其实原本是要给沈韵秋的,可是二人近来不大对付,人家无意,她也张不开嘴,只好暂且托付给这位姨娘了。 刚要问好,巧姨娘就起身上来迎她,“青窈,你可回来了。” “姨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也搞起这一套虚礼了。” 巧姨娘拉着她,目光殷切,“我今日来,是有事要求你。” “您但说无妨,都是一家人,说‘求’就太言重了。”许青窈道。 “还不是素素这孩子闹的,”巧姨娘眼下青晕极深,一看便知近来忧心过重。 “你也知道,自从那件事后,这孩子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整天心不在焉,就知道往外跑,这也算了,只要人没事就好。谁知道就这两天,忽然又不对劲了,吃也不吃,睡也不睡,就那么整日整夜地坐在床头,丢了魂似的,连我的话也不闻不问。” “啊?”许青窈讶然。看来薄青城和薛汍的事,对她的影响真是太大了。 “青窈,你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年岁不大,经过的风浪却不少,更难得的是心胸又豁达,我思前想后,这件事,家里也就只有你能靠得上了。” 巧姨娘作势就要给她跪下,许青窈连忙把人拦住,“这是做什么?姨娘快别这样。” “还请你去劝劝素素,叫这孩子别钻牛角尖了。”巧姨娘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 许青窈面露纠结,暗自在袖中捻了捻手指,默了半晌才道:“只是不知道我说话管不管用……不过,姨娘放心,我会去的。” “多谢你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当初就应该早点把她嫁出去,后面哪里还能惹出这些祸端来……”巧姨娘哽咽道。 “姨娘言重了,只是如您所说,”许青窈冷声笑道:“若真的嫁出去了,这会儿咱们就不知道哭没哭了,在哪儿哭,为什么哭……桩桩件件,岂不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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