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终于晕倒在血泊里,那是沈韵秋方才自弑时流血的地方。 雷声乍作,大雨滂沱。 鲜血很快被冲淡,庭院里弥散丝丝血腥气。 深山,乱葬岗中。 坟地被雨水冲得沟壕纵横,一人的手臂高高举起,满脸泥泞,嘴角却笑意深深。 他这几年,为了躲避薄青城的追杀,一路改名换姓乞讨为生,先是蜀地九死一生侥幸脱险,摸到南岭,才知道少年时期就被逐出族谱的庶子,竟然暗中已经打下南岭商宦的半壁江山,终觉复仇无望,蹉跎数月,今年得知家中发生大变,这才敢又踅回淮安。 没想到,薄家已经败落至此,竟然让一个寡妇掌权,他自以为天赐良机,再加上薄青城不知所踪,薄府守备松懈,正好叫他恢复身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纵使薄青城百般算计,到头来,这薄家还不是名正言顺落到他手上? 外室子而已,到底上不了台面。 然而,他薄殷义至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栽在自己的女人身上—— 那个从前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女人。
第78章 缺月挂疏桐, 长廊风雨簌簌。 地上水洼里还掉着那把银剪,月光映照, 尖端锐利, 更显冰冷无情。 很奇怪,方才看那人挨打遍体鳞伤,她竟然有丝丝莫名的快感, 大约是目睹登徒子遭报应,多少让她忆起了一些旧事。 可是沈韵秋最后的自残之举,又让她有些看不明白。 许青窈捡起剪刀, 盯着刃上寒芒,沉吟良久。 长睫开阖数次, 终于扬声:“去,把人截回来!” 快马加鞭, 也不过刻钟而已。 “回大少奶奶, 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蹙眉, “哪个不在?”难不成已经死了? “翻遍坟地, 也没寻见人。” “好了, 下去吧。”看来是没死, 没死就好。 要是落到她手里,反而真成了棘手事。 这人的身份她隐隐觉得蹊跷,却又不敢肯定。 那位失踪的二房嫡子, 她自然是没见过的, 可是沈韵秋不可能没见过啊,如果真的是那人——一个妻子, 在什么样的境遇, 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弑夫”? ——真是骇人听闻的两个字。 她初步猜测, 二房嫡子曾经的消失之谜和薄青城脱不了干系,可是现在又加进来一个沈韵秋,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正如所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对夫妻的围城里,她是局外人。 可有一点,她却异常清楚,这个人是名正言顺的薄家嫡子,他回来,绝对会拿走商业和家族的控制权。 应该还给他吗? 首先,她不觉得此人能堪当大任,其次,她有私心,即使家主之位她不想要,也不应该归二房,何况现在薄今墨还活着。 既然公爹从前就选中了薄今墨作为嗣子,来承继宗祧和资产,那就说明,无论从哪方面,他都是最合适的继承者。 她和他的几次交锋,也确实证明,再没有人比这个少年更合适,更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年轻朝气而老谋深算,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她不禁微笑起来。 如今这样,大约是最好的安排了。 许青窈暗自捏紧手心,廊庑外冷雨飘摇,她只觉得四肢都滚烫起来,无论消失的那位是不是二房嫡子,无论二房嫡子是死是活,薄今墨都应该尽快归宗,接手祖业。 安排好一切,她就离开。 带上她应得的钱,离开这座错停三年的巢穴。 这座宅子的秘密太多太深,舌头潜在各处,哪一天随口的一个吐露,都够绊住她半生。 远处灯火如豆,熙熙攘攘的嘈声穿过雨幕,一众仆婢拥着郎中出门,廊上光影明灭,声音忽近忽远。 到了此刻,许青窈才终于发觉,对于这位端庄持重贤名远扬的弟媳,或许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 两个人中间,一直隔着各自的风雨。 即使某一个时刻,她们曾看起来那么相似。 - 第二天早上,风停雨住,太阳出来,人间又是新的一天。 “钱庄和账庄竟如此相异……难为你想出这些法子,不怪财流从你门前滚滚过了。” 薄今墨在南窗下的紫檀茶桌上冲茶,将花色的锦囊解开,从中倒出苍冷的茶粒,经开水一滚,叶子在兔毫盏里舒展开来,又缓缓沉浮。 亲手把茶递给上座的女人,指着手里玲珑精巧的锦囊。“不如你这法子好用,现在送礼都讲究这个,各地的茶商都在学你们茶康号。” “一点小把戏而已。” 暗金色茶汤泛出暾暾热气。 窗下坐着的女人身穿鸭卵青镶领对襟小袄,上绣银白小朵茶花纹样,下身着艾绿长裙,清雅闲适,如林下之风,哪里有半点铜臭气。 偏偏手里的算盘敲得响亮。 薄今墨见她只顾低头瞎忙,连自己捧来的茶都不喝,遂捻着身上白色道袍的袖角,炫耀似的递给对面人看,“瞧瞧,咱们俩穿了一样的颜色。” 许青窈看一眼,又想叹气,又想笑,“差得太远,你那明明是白的。” 少年变戏法似的,将袍角一翻,露出松绿的里子。 “是不是?”笑得得意。 “幼稚。” 许青窈说着端起桌上的茶盏,强掩笑意。 回到正题。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是……想好了?”薄今墨指的是开钱庄的事。 “没错,我回去大概也了解了些,知道钱庄是整合财资,又比帐庄规模更大,帐庄专做银钱兑换和放贷生意,而钱庄不但能放贷,还能异地汇兑,甚至是集资占股,将银两腾挪扭转,不拘春秋四时,破开东西南北,水一样奔腾蒸蔚,形成湖海吞天之力,简直是个创举,依我看,这东西将来发力的时候在后头。” 少年听得眸光熠熠,满脸激昂。 他大力兴办钱庄,外人或羡或恨,皆言他是敛财媚富,难得有人读懂他的初心,当日高山流水,俞伯牙觅得钟子期,恐怕也不会超过他此刻的兴奋。 “窈窈。”少年眼尾微微发红,情不自禁地喃喃。 见他神色古怪,许青窈皱眉,“不许这么叫我。” “那我叫你‘母亲’,不怕把你叫老了吗?”盯着她,神情像只狡黠的狐狸。 “哼,不愧是跟银钱打交道的,惯会讨价还价。” 薄今墨:“那你说个称呼。” “就和底下商号那些人一样,叫青掌柜就成了。” “好嘞,青掌柜。” 见他貌似毕恭毕敬,又腔调奇特,许青窈低头笑了。 就听见外间咳嗽,两人一时都噤声。 原来是徐伯,从外面进来,手上拿一叠线装册子,放下就出去了。 薄今墨两指按住册子,以指尖推给许青窈,“这是钱庄的设立章程和一些款项细则,我连夜赶着默出来的,你拿回去看看,阅后即焚,勿要外传,切记。” 许青窈点头,“明白。” 这东西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属于无上的商业机密,到底珍重,只是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只好深深道一句:“多谢。” 她心里想:把钱庄开起来,自己有了依仗之后,立即就将薄家的产业全盘转交给他,如此也不算白占便宜。 “青掌柜太客气,都是生意而已。”少年一本正经,光风霁月。 这话当然更使许青窈感到十二分的尊重,她不由得笑了笑,看向窗外江流画舫,“出去走走?” 薄今墨一愣,弯了唇角,几乎是立刻起身。 四方街上行人如流,车马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经过瓦市,薄今墨跳下马车,买了两份紫苏饮子。 甫一递到她手里,转身又跑远了,不知道去买什么,她刚把头探出车厢,就见一堆花花绿绿的小点心递上来。 “这个带骨鲍螺是打苏州传来的,你尝尝,还有这个,松子百合酥,甜而不腻,听说淮安城的妇孺都喜欢,对了,东门上还有一家新开的点心铺子,酥黄独听说过吗?芋头和香榧子杏仁粉拌的,我们一会儿过去可好……” “好了好了,”许青窈急忙制止他,无奈笑道:“你上来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贪这些零嘴儿。” “这话就不通了,”薄今墨翻身上了马车,“人的齿岁无论怎样长,舌头都是年轻的。” 看他一本正经老成持重的样子,许青窈不禁笑了,“你简直像个小老头儿。” “那才好。” 他侧着脸,脖颈修长如鹤,僵硬地朝向窗外,语气带着几分莫名的幽怨。 等了良久,没有听见她开动的声音。 “你不吃是吗?” 少年转过头来,眼尾飞上几点绯色,长睫濡然有湿意,也因为那睫翼过于纤密,沾了水气,东倒西歪栽了一大片,有些沾在眼下,硬戳戳地,简直像是要刺破那薄玉般的脸皮。 许青窈摇头。 少年劈手捞了大包小包,半直起身,打算将东西扔出窗外。 许青窈把人拦住,“哎,你干嘛糟蹋粮食?” 薄今墨回过头,居高临下睨她,“谁说我要糟蹋粮食了?” “我是打算将这些东西分给路边的乞儿。” “哦,”许青窈拉长声调,故作了然,“原来如此。” 少年果真朝墙根儿下挥手,招来一群乞儿。 然后就见他艰难探出大半身子,一份一份,亲手将吃食递到衣衫褴褛的乞儿手上,得了好一阵叩谢。 连前面赶车的老仆都捏着鼻子赞叹,向来洁癖的哥儿,竟然半点都不嫌脏臭。 许青窈见他如此,在一旁微微发愣。 眼前一晃。 “最后一份,”冒着凉气的紫苏饮子一直递到她鼻尖。少年看向窗外,侧颜线条锋利清冷,声音是带着干涩的傲慢,“这个叫乞儿喝了,怕是脾胃受不住。” 许青窈听了,心里只觉得十分好笑。 伸手接过,慨然一笑,“我的脾胃好得很,就叫我代劳吧。” 马车朝城外驶去,他说要带她去看银窖和炉房(浇铸银锭的店铺),这两样东西是钱庄的命根所在,她又想了解内幕,又觉得无功受禄心中有愧,神情便复杂起来,左手不停地揪着右手,嘴里却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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