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饶有兴味地盯了她良久。 一只对票子和银子感兴趣,然而又有点底线的猫,叫他该怎么办才好。 见她只顾对着窗外一去二三里的原野发呆,他便仰头靠在车厢板壁上,时不时长叹一声。 他这样叹气,引得她的心七上八下,好像偷了人家的水桶,又要打水,又怕见官。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言。 终于到达目的地,下车的时候,他跳下来扶她,她转身就移到另一侧,提起裙边,稳稳地落在地上。 少年恨恨地跺了下脚。 许青窈快步离开,只装作没看见。 少年有片刻失神,停在原地,对着前方那略显仓促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许青窈,你知不知道,我很有耐心。” - 与此同时,淮安两大商号掌柜前往银炉的消息传到薄家商事会馆,笼子里的男人盘坐在侧,姿态清雅,轻抚怀里的长毛猫,微微一笑,“我没看错,猫果然是天生捕鱼的好手。” “姜尚直钩钓渭水之鱼,不用香饵之食,离水面三尺,自言曰:负命者上钩来!” ——从今以后,他要将这只猫命名为“姜太公”了。
第79章 既然要合作开设钱庄, 银钱流水,人事变动, 桩桩件件, 又多又杂,两个人免不了常凑在一处。 要说清白,那自然是比小葱拌豆腐还清白, 只是商会里人多眼杂,还是有人免不了说闲话。 所幸,钱庄已经颇具规模, 分号开到南北各大埠头,包括京师、汉口、佛山等地, 最北甚至能到蒙古部落草原。 这中间,还发生了几段插曲。 就在他们从城外回来的第二天, 就发生了冲击钱庄, 哄抢银窖, 砸毁钱炉的事儿。 后来才知道, 原来是朝廷改制, 外加大运河长久不通, 漕帮失业者众,流民聚义给闹起来的,不知道是得了谁的撺掇, 就觉得是钱庄把钱给吸走了——衙门自然是不敢硬碰, 你个末流的商贾还有何畏惧? 市面不太平,商人首当其冲受影响, 生意一下就难做起来。 许青窈力排众议, 开了好几次粥棚,赈灾放粮, 算是解了一时燃眉之急。 但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趁着薄今墨过来,两人就商量办法。 俗话说“三个丑裨将,顶个诸葛亮”,何况两个“诸葛亮”凑在一起呢? ——倒真给他们找到了眉目。 “漕粮河运改海运,大势所趋,”许青窈拿出一本册子,“瞧瞧,我大致估算了下,每一百石漕粮运送到京师的成本是四百石,这难道不是本末倒置,暴殄天物?” 薄今墨听了,“这么说,你也同意海运。” “为什么不同意?我大伯先前就是漕丁,我自小在大伯家长大,知道漕丁的苦痛,常年在河上漂,官匪篙舵层层盘剥,一年下来连家人都养不活,走一趟漕,回来人瘦得皮包骨,还常常挂彩,那可真是敲骨吸髓,还是自我嫁进薄家,大伯一家才不受这份罪了的……”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嫁进薄家?”少年微微眯着眼,神色复杂。 许青窈眸光一挑,“怎么,你也以为我是贪慕虚荣?” 薄今墨摇头否认,眼神深沉,“怎么会,我从来就没这么想过……” 略一停顿,垂了眼,“我是心疼你。” 许青窈听见这说法,一时五味杂陈,感动是其次的,首先迎来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感觉,这说法太暧昧,冒犯了她的一些过往,让她不知道哪里有点发酸。 “心疼不用,世上比我难的人还多着呢,你能心疼得过来吗?” 薄今墨一听,心里像被浇了一瓢雪水,心想,得亏自己没把翠屏山间观音对谈那事给抖出来,否则,她将要永远恨他了。 “好了,不讲这个了。”许青窈垂眸,“还是说正事为好。” 将许青窈方才的话在脑子里过一遍,薄今墨心中如烛照一般洞明。 他也是在漕船上漂大的,当然知道内情,漕丁水手确实常受沿途吏胥水匪骚扰,为了过闸优先,内部各帮派的械斗也相当严重,来来回回,受罪的总是最底层的劳苦大众。 他面上却不显,平静如水地问道:“我怎么听说,朝廷向来是给漕丁极优惠的恩补,漕船卸粮后,由北向南空回,每艘船都允许自带私货?” 许青窈翻开簿子,“表面文章罢了,你看看这个——” 薄今墨凑过去,见是一列数字。 许青窈指尖一寸寸划过纸上,阐释道:“永庆二年,朝廷规定每船可携带私货十石;到了八年,又作了重申,后面提到四十石;一直到前年,竟然提到每船六十石。” “这说明什么?”她抬头。 薄今墨朗声道:“说明这项举措根本没管用,而且情势变本加厉了,要是真能解决漕丁收入困难,朝廷规定的数量应该减少或者持平才对。” 许青窈一笑,“所以,今年京中皇亲国戚和朝廷官员们饿肚子,是早多少年前就埋下的祸根了。” 又蹙着眉头长吁,“只是可怜了北边的军队,漕粮运不到,只得饿着肚子打仗。” 薄今墨被这一笑一叹给晃了心神,半晌才将心思放平。 故意叹一口气,“只是再叫漕丁这么闹下去,依我看,朝廷也要三思了,海运又成了一桩嘴上功夫,老生常谈矣。” 许青窈却蹙着眉头咕哝:“海运漕运弄得势不两立,实在太不明智。” 薄今墨心头一动,知道这下才是入了港,赶紧问她:“青掌柜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 “我只是觉得,海船也好,江船也罢,都是给朝廷办事的,两条腿打起来,谁也捞不到好,还有啊,明明可以两条腿走路,朝廷非要砍一个,留一个,硬当瘸子,京里那么多大员,就没一个头脑清楚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薄今墨说:“只是在其位谋其政,朝廷里那些大员,也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罢了。” “漕粮改海运,首先损害的就是沿河各漕务衙门的利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运河途经南北数省,你想想,朝廷上上下下多少官员靠这个吃饭,上面碍手,底下叫板,这正是犯难的地方。” “我倒有一个主意。” 薄今墨盯住许青窈。 “先把底下人稳住再说。” “运河不是等着整修吗,就来个以工代赈,叫漕帮的漕丁前去。” “说实话,这念头我也不是没动过,”薄今墨说:“只是这个修河的钱总得师出有名……” 他手底下倒是有钱,也有治河的能工巧匠,只是顾及着朝廷的威严,不敢贪天之功而已。 “把大运河分成数段,承包给各省商帮去治理,治理费就由将来的关税顶账,到时漕河一开,运河专作商路,朝廷的漕粮走海路,各不干扰,又能通力合作,这样,海运就能分担运河的压力,减负的运河可以将运力向民间开放,从而带动举国的商业贸易。” 薄今墨听了,愣了好一会儿,方笑道:“青掌柜这是要入阁做宰辅去了。” “我还有一计”,薄今墨见许青窈如此,怕被她看轻了去,自然也不甘屈居人下,遂朗声道:“漕帮底下还有大批归属不明的屯田,也按你说的,立个承包文契重新划了,叫人种地养殖,想来,也可解燃眉之急。” “另外,西北和东北的钱庄正要用人,漕帮弟兄有愿意的,可以到我那儿去,带上家眷,我已经和那边的地方官谈好了,他们也十分期待汉人徙过去。” 这项计划,却是薄今墨早早就着手酝酿的,只不过此刻才说出来。 西边的蒙族,东边的满人,地盘都在不断扩张,朝廷刚和蒙古议和,暂时没有后顾之忧,正好在两者之间安插本族势力,将来或有大用。 两人这么一合计,眼前的迷雾忽然散开来了,出路渐次明朗起来。 当即领着底下人拍板去干,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差不多就取得显著成效,蠢蠢欲动的漕帮终于安定下来。 许青窈见薄家的生意得以保全,钱庄的运行也走向正轨,不禁数着老黄历,暗自琢磨,要择取一个良辰吉日,离开淮安了。 从前困扰她的路引和文籍,都一应办妥,甚至都不用她本人出手。 只是当她将那各类地契文书堆在薄今墨面前,试图完成家主之位的转让,事情却突然超出她的意料。 左边是白玉雕螭龙纹印章,右边是古兽钮田黄石章,中间的翡翠扳指幽绿澄明——少年却一概不取。 “我不要。” 许青窈皱眉,“本来就该是你的。” “我又不是薄家正房的人,不知道多少代以外的宗亲了,薄家大老爷精明一世,到老了老眼昏花,这才让我这只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受之有愧,另外,本来我对这些茶米玉石也没多大兴趣,还是你经营为好。” 许青窈犹豫了。 她本意是要离开薄家,如果接手了这个,那么她将要被永远困在此处了,无非是将囚笼从木头变成金子,从宅子里挪到院子里的区别。 定了定心神,她做出公事公办的姿态,“不如,我们将族老叫来决定。” 薄今墨背对日光,眼中光影流转,默了大半晌,才道:“你是要走吗?” 真是敏锐啊。 被他给问住了。 然后下一刻,就见他忽然靠近,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带我一起走。” 不是他要带她走,而是请她带上他。 一个古怪的低姿态的请求。 “可以吗?”少年眸光清亮,透出深沉的祈求,眼尾无辜勾人。 徐伯端着漆盘进来上茶。 临走时不经意扫了许青窈一眼。 他一句话也没说,然而许青窈向来敏感,当场就读出这位老人的意思。 她在脑子里重申一遍,面前朗玉一样的少年,是她名义上的嗣子,虽然两人这份母子关系,也就一面之缘,到底占了个人|伦礼义,对外对内都不得自洽。 她这样想着,神色就黯淡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椅子往外挪几寸。 薄今墨见她如此,心里便被遽然一刺。 案上不知道焚的什么香,清远冷冽,让人在这暑气溽热的七月,也感到莫名的寒意。 徐伯出去了,门又被重新阖上。 “你知道慎独斋吗?”薄今墨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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