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栩中头名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除了君家人,情绪最为起伏的当数沈家人。 乔氏坐在小院的马扎上,与三个儿媳聊着闲话,兜兜转转就会绕到沈栩的身上。 杨荷雯哼了声,都懒得说了,即便没有血缘,在婆母心里,沈栩依然是分量最重的。 曹蓉一边看着淘气的儿子,一边磕着瓜子,“二郎说过,老四只要肯下功夫,凭他的头脑,考取个三甲进士不在话下。如今有名师加持,说不定能考取个一甲呢。” 杨荷雯又是一贯的语调,“多飞黄腾达,咱们沈家也占不着边儿啊,有什么用?” “大嫂别把话说绝,多个人脉,多条门路,日后指不定用得上呢。” 潘胭坐在一旁,翻看着腿上摊开的书本,没有掺和。 季绾回来时,正听到杨荷雯揶揄潘胭,说若是科举准许女子参加,沈家能出个女进士。 早在多年前,季绾就从沈栩口中得知潘胭是个才女,可惜命运多舛,才秀人微不得志,被束缚在世俗中。 “绾儿回来了。” 每每面对季绾,潘胭都会主动打招呼,或有些微妙的惺惺相惜,潘胭从季绾身上感受到了尊重。 季绾拎着打包的糖水走进院子,放到几人之间的小桌上,招呼着三个孩子过来品尝。 廖家铺子的糖水实惠美味,三个孩子蹦蹦跳跳,欢喜不已。 季绾带回的份数多,足够一家子食用。 杨荷雯意有所指道:“自打廖家老两口没了闺女,时不时给咱家送糖水,不会是安了旁的心思吧。” 乔氏瞪她,“就你说多,人家就不能只是为了报答绾儿替他们讨回公道的恩情?” 杨荷雯不乐意了,“儿媳只是想给绾儿提个醒,别回头,那老两口岁数大了迈不开腿,让绾儿给养老。” 季绾坐在潘胭身边,抱起她的女儿沈茹茹放在腿上,一边喂孩子喝糖水,一边煞有其事地笑道:“我争取让自个儿有那个本事,以防到时还要劳烦大嫂操心。” 意思是,她有那份心思咯。 杨荷雯闲闲笑道:“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沈家养出来的小辈,都给别人养老去了。” 乔氏端起喝剩的糖水回了屋,受不得大儿媳的尖酸刻薄。四子和四儿媳本事大,多养两个老人不在话下,她做长辈的都不在意,一个嫂嫂酸里酸气的作甚! 君晟回来时,季绾正在沐浴,他停下步子,找陌寒下棋。 后院有一副石桌,落下的雀鸟成了观棋者。 蔡恬霜搓搓下巴,不知大人为何突然有此雅兴,丢下香香软软浸泡在汤浴中的新婚妻子,找一个单身汉下棋? 过于寡欲了。 可馨芝不这么想,她分明瞧见过大人凝睇小姐的灼热目光,“大人可能真的是突发兴致。” 被拉去对弈棋局的陌寒汗哒哒,在大人面前,他的棋艺连班门弄斧都算不上。 “沈栩中举,大人可要送一份贺礼?” 太师和君氏二爷,与大人在朝堂派系上有着紧密的关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府中公子中举,还是头名解元,按理儿,大人是该抛却前嫌,派人携礼去庆贺的。 君晟落下一枚黑子,围住一片白子,挽袖捻起被包围的棋子,放入棋笥。 见他没反应,陌寒尾音上扬,“大人?” “行棋不语。” 陌寒明白了,大人也是寻常人,寻常人都有七情六欲,会拈酸,会嫉妒,会在意情敌是否被妻子从心里彻底剔除。 自认摸透了大人当前的心理,陌寒不再多言,闷头研究着如何破局。 棋盘之上,黑夜侵吞白日,以他的棋技,难以逆风翻盘。 刚巧潘胭提着木桶走来后院打水,目光落在棋盘上,秀气的面容浮现一抹被压抑住的兴味,她没有多看,将木桶扔进水井中,还是沐浴出来的季绾捕捉到这一细节,笑着拉她围观起棋局。 “三嫂懂棋?” “略懂一二,不是行家。” 话虽这么说,可在接近收官时,潘胭攥了攥围裙,有了跃跃欲试的行棋冲动,只怪黑白棋子的执棋者在棋艺上相差甚远。 潘胭有心帮着弱势的一方。 陌寒接受到季绾递来的眼色,立即让开,请潘胭入座。 潘胭赶忙摆手,被季绾扣住肩膀按坐在石墩上,“一家人切磋,图个乐子,不必拘谨。” 对面的君晟抬了抬眼,视线凝在季绾翘起的唇角上。 潘胭嗫嚅,“那献丑了。” 君晟:“三嫂请。” 两人交替行棋,速度不分伯仲,看呆了陌寒,要不是这盘棋接近收官,说不定真有翻盘的机会。 季绾亦是惊艳于潘胭的棋技,但也明显感觉出君晟在放水,许是想给久不研究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的女子找回手感和自信吧。 半歇,潘胭置棋子于棋盘上,喟叹笑道:“我输了。” 君晟淡笑,“险胜,胜之不武。三嫂可要再来一局?” “......好,好。”久不接触雅韵之物,潘胭快要干涸的心终于喜逢甘泉,“四叔不必礼让,我想见见世面。” 君晟眯了眯眸子,“好。” 皎月悬枝头,灯火青荧,夜宁静。 季绾坐在镜支儿前卸去发髻上的朱钗,正用梳篦通发,忽听门扇动了一声。 因上了门栓,无法拉开。 门外一道光影映在竖棂上,微顿,退离开,从始至终都没有叩门。 应是没有什么要紧事。 季绾放下门栓,拉开隔扇,略过空荡荡的客堂看向对面燃灯的书房。 书房门扇大开,从没闭合过。 她走过去,站在门边叩了叩,“有事找我?” 灯火微薄风恻恻,一副榉木桌椅后的架格上摆满菖蒲、绿萝,窗边一棵南天竹,金秋添春辉,乍一靠近,有种步入茵茵田园之感。 再看右侧,一张云屏阻隔视线,季绾知那里面摆放着小床枕席,还有一个浴桶。 君晟不在吗?可她明明看到云屏内有道人影。 “大人?” 无人应答,季绾讪讪唤了称呼:“安钰......” “做什么?” 季绾隔着云屏问道:“你刚刚为何不应我?” “你该知道缘由。” 直呼对方表字对季绾而言太过亲昵,总是羞于叫出口,她倚在门边想了想,隔着云屏商量道:“我能唤你先生吗?” 既表达自己的尊重又不显生疏,季绾觉得甚好,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原本是来询问君晟有何事的,竟莫名其妙陷入被动。 他好像有些愠气才故意不搭理她,是因她将门扇上栓吗? 经历过上次的同床共枕,尤其是那份尴尬,季绾单方面觉得两人还是该保持应有的距离。 这种防备无可厚非吧。 他为何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难道进别人的房间不该敲门吗? “先生不应我,我就当先生答应了。” 不愿在小事上纠结内耗,季绾自问自答,转身离开。 “我做了哪些出格的事,需要你如此防备?” 云屏内传来淡淡一声问话,让季绾顿住脚步。 少女不解地回眸,假的就是假的,没必要在私下里继续伪装恩爱夫妻吧? “名义上的夫妻,不该避嫌吗?” 话音落后,是一阵诡异的静默。 季绾等了会儿,摇摇头,默默离开。 云屏外倩影不再,君晟扣紧茶盏,呷了一口。 茶水苦涩。 翌日寅时,季绾故意早早起身,拉开一条门缝观察对面书房,见一抹红衣革带的身影走出来,立即拉开门,佯装下楼晨练,与君晟打了个照面。 “先生......” “早。” 没等她开口寒暄,君晟应一声,淡着面容径自越过,步下旋梯。 不失礼,客道疏离。 季绾怔然,跟在后头,既是佯装晨练,怎么也要做做样子。 视线中,男子一袭官袍系在革带中,衬得背部宽肩窄腰,轩昂峻拔。 一楼的客堂内飘来粥香,是陌寒为君晟准备的。 与陌寒打过招呼,季绾走出喜房,望着黑沉沉的后院抻了抻手臂。 寅时,空中繁星熠熠,不大适合晨练。 要不回去算了。 反正君晟那么聪明,也会察觉到她的刻意。 刚好此时身后传来蔡恬霜的声音。 “绾儿怎么起早了?” 季绾转头,“屋里闷,醒得有些早。” “秋高气爽哪里闷了?” 蔡恬霜无心的一句问话,令季绾快要无地自容,不禁扭头看向正在桌边用膳的男子,见他没有转过眸来,稍稍舒口气,同时,又生出陌生的情绪。 这样的君晟,收起温柔,拒人千里,将她与陌生人等同对待。 也让她感 觉到陌生。 ** 鹿鸣宴,京师一带新科举人齐聚一堂,顺天府尹携内、外帘官一同设宴款待。 得举人功名,是步入仕途的敲门砖,士子们喜气洋洋,谈笑风生。 可原本最该出风头的解元沈栩兴致不高地坐在府尹和帘官的中间,像是置身喜悦之外的旁观者。 在与众多权贵有了交集往来后,见惯大场面的他,心无波澜。 一名帘官向他举杯,颇有恭维之意,“想必昨晚君太师和君二爷,已为沈解元在府中庆贺了吧。” 听得君、沈两个姓氏,常与君晟打交道的顺天府尹笑了笑,也举杯面向沈栩。 沈栩压低自己的酒觞,与之一一碰杯。 君二爷是君家二房的家主,君太师的弟弟,现任户部右侍郎。 按辈分,沈栩该唤对方一声二叔。 可无论是父亲的褒奖还是叔父的赞赏,都激不起他的欣喜。 昨夜梦境辗转,他似乎最想要的,是那个曾陪他在一盏烛台下读书的女子发自真心的一句“恭喜”。 得不到什么就越渴望什么吗? 会不会太过贪心了? 他靠在椅背上喝着闷酒,置身喜庆又无法融入,酒水灼烧心田,快要一片荒芜。 散场时,他脚步虚浮,由心腹小厮凌云搀扶着走向马厩。 出乎意料,有另一驾马车等在那里。 馥宁公主挑帘探出半边身子,示意凌云将沈栩扶到她的马车上。 那还不是羊入虎口,凌云滴溜溜转动眼珠,笑着婉拒:“太师爷和大夫人还在府中等公子回去,就不劳烦公主殿下......” “放肆!”馥宁公主的车夫出声呵斥,“公主面前,哪有你多嘴的份儿!” 凌云嘿嘿笑,试图缓解尴尬,却在捕捉到馥宁公主渐渐压下的眉眼时,心里咯噔一下,立即赔起不是:“小人失言......” 大户人家的小厮们,谁人不知馥宁公主是个不好惹的狠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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