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日是极警醒的,今日竟然睡得极沉,身上是件玄青色连珠纹广袖长袍,前襟和袖口都有血渍,印得不深,因为外面还罩过一件月白大氅,血都留在了那件氅衣上。姜梨躺下熏药时他就脱了,只剩这身玄青的。 其实按他之前的习惯,从外头回来定然是要换衣裳的,今次没换,足见是累过了头。 两人此时所在的是张六柱架子床,内里宽敞,犹如另一番天地,姜梨小幅度地爬到床尾,发现付锦衾横卧时仍要蜷起一截腿。 他有副极好的身量,宽肩窄腰,长身长腿,并不过分魁梧,反而是文人式的清瘦。 她不想吵醒他,一面观察一面小狗似的往他跟前爬,先检查了一遍露在外面的皮肤,没有大伤,只在手部留有几处细微的刮痕,玄青袍子是广袖,她将它轻轻拉起来,栽歪着脑袋往袖子里面看。 那里面裹了厚厚一层布条,姜梨看不见伤,但是能闻见浓浓的血腥味儿。 她想将袖子卷起来,再拆里面的纱布,卷到一半的时候发现袖子一端被剑柄挂住了。 姜梨楞了一下,付锦衾很少带兵器在身边,这次这把更是从未见过,她移动着视线看过去,忽然定在那里,忘了所有动作。 付锦衾在朦胧之中感觉到有人在掀他袖子,意识里知道肯定是姜梨,便不大愿意管她。他的伤本来就没打算瞒她,若是拆了要看也就随她去了。可姜梨的方向渐渐地偏了,开始顺着他的袖子往腰上摸。 他常年不带兵器,偶尔带出来一次,自己也扔在了脑后。不过这种遗忘并未持续太久,不过眨眼一瞬,付锦衾就猛地惊醒过来。 剑身已经被姜梨抽出来一半,付锦衾眉心猛地一蹙,姜梨察觉到他醒了,惊愕之余,几乎同时向对方出了手。 手腕翻转,几番攻守,又都回神一般停住了手。 半尺剑锋被付锦衾压回剑鞘,姜梨震惊地看着付锦衾,付锦衾只是平淡的看着她,深瞳之下大雾弥漫,仿佛隔着山海。 片刻之后,付锦衾将荒骨从腰上拆下来,抛到了姜梨手中。 “这样东西是件老物,从上至下传承百年,到我这里,正好第六代。” 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页窗纸终究是裂开了,付锦衾没有试图补救,而是选择彻底撕开。 从她认出荒骨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再无可能留下这层屏障。 上渊天机荒骨剑,他是天机阁第六任阁主。 他把自己“拿”给她看,开诚布公,无遮无挡。 姜梨攥紧手中长剑,耳中嗡鸣不断,似乎起了一阵擂鼓,又像是落了一场急雨。有那么一刻,甚至不希望自己耳聪目明,她可以盲,可以聋,盲了聋了就不必面对这个事实。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迟钝的看向付锦衾。 付锦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的反应已经给了他答案。她认识荒骨,了解天机阁,知道琼驽鼎。她了解这些的目的,就是为了夺鼎! 时间一点一滴向后推移,龙枝桂燃尽了,最后一缕草木香气融进空气里。 付锦衾移步到窗前。 窗下有张横置的八仙桌子,桌上是一套明泉纹莲茶具,他翻了一只茶碗,倒了一盏清茶。 光线透过窗纱打在脸上,刺眼,一直刺进眼瞳里,眉心处短暂留下一个不适应的“川字”,很快消失不见。 房间里很热,盛夏时节门窗紧闭,为的是将龙枝桂的药性发挥到最大,两人身上都有些汗湿,尤其姜梨,药效作用在身上,嘴唇都有干裂的迹象。 付锦衾走回到她面前,递过来一盏冷茶。 茶杯是极普通的青白釉瓷,握在那样一只修长的手上,无端便生了华彩。 姜梨伸手去接,付锦衾没松手,两人一站一坐,姜梨意识到他要喂她。良久之后仰起头,将嘴唇贴了过去。 他喂得很慢,像在对待一只小动物,他本不爱这类麻烦的小东西,可她跑了进来,他喂了数月,连对她的怜爱都成了习惯。 姜梨饮尽冷茶。 “多——” “谢什么。”付锦衾打断她的话,移动到八仙桌前那把红檀椅上坐下,起手再倒一盏,独自饮下。桌椅面朝架子床,背光,姜梨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那声音极淡。 “不是我心肝宝贝儿么。” 她稀里糊涂,不知今昔何年的时候不跟他客气,清醒如常,承认自己喜欢他的时候不会客气。 现在客气些什么? 付锦衾不知此刻的脾气从何而来,也许是答案来得太突然,连他也不愿面对,也许是接下来的事会很棘手,也许是即便认识到这样的事实,也不愿放手。 “我去叫阿南进来。” 付锦衾走了,名剑荒骨被他随意地留在了姜梨身边,如同初见那日,从他身上滑下来的那件名贵的锦衣。 姜梨体内的食心蛊被龙枝桂“吞”了,这药霸道,也凶险,好在她被阿南他们养的很好,有连续二十余天的药浴做底,没有任何不适的迹象出现。 其忍一直在浴房备着水,天热了,熏了四个时辰的香,又窗门紧闭,总要洗下一身黏腻。 姜梨出来的时候付锦衾并不在付记,问了平灵才知道,往付瑶那边去了。 姜梨沉默了一会儿,问还有谁去了。 平灵说,“除了阿南,剩下几位医者都跟过去了。”说到这里有些不解,“没听说小林大人受伤啊,怎么去了那么多大夫。” 姜梨瞬间想到了付锦衾缠在左臂的纱布,他受伤了,她原本要看他的伤,没想到先一步看到了荒骨剑,她当时沉浸在震惊之中,没办法过多思考。 医者是随他去的,这么多人都去了,伤得不轻! 姜梨提步出门,刚到门口就被折玉听风拦了下来。 “您留步。”折玉说。 “不让我去?”姜梨其实已经预料到了结果。 “是。”折玉为难的点头。 他们不知道这两位怎么了,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一个进浴房,另一个就往林宅去了。 折玉以为要耗费一点口舌才能劝住姜梨,没想到她只是攥了攥手,转道朝酆记去了。 他将荒骨丢给她,将整座付记丢给她,而她在听说医者大多随他而去后,反覆跳入眼中的都是他手臂上沁着斑驳血水的纱布。 姜梨压下所有情绪,先去看了焦与他们。 “好一点儿没有?” 受伤的人全部住在一个屋子里,一张通铺上躺着三个伤患,都带着一脸重彩。林令伤得最重,到现在都没醒,老道和焦与反而有些精神,她进去的时候他们刚喝完一碗汤药。 焦与脸上带“苦”的说,“好多了,您那药熏完了?现在觉着怎么样。” 姜梨接下他手里的空碗,说好了,“蛊虫也没了,林令怎么回事儿。” 她记得她走的时候,林令伤得还比他们两个还轻些,怎么这会儿反倒重了。 焦与说,“别提了,那日您走了以后,柳玄灵就带着人翻墙进来了。顾念成还有一口气在,她探了鼻息,带着人往门外跑。我和老道伤得动不了,林令咬牙追出去,被柳玄灵打伤,直到老冯过来才把他捡回来。” 姜梨点头,通铺边上摆着张吃饭用的食几,姜梨挪到那边坐着,看着离她最近的林令问焦与,“重么?” “老冯说没大碍,您还不知道那老爷子吗?只要不死,在他嘴里都没大碍。” “老冯有点本事。”姜梨给林令掖了掖被角。天机阁大医,回尘手冯忌,枯骨在他手里都能生肉,能没本事么。 “您说山月派的人为何这般看重顾念成。就算老顾这次侥幸不死也是半个废人了,何必还派人来救他,大却灵也不是养闲人的性子啊。” “大却灵当然不会,但是柳玄灵就不一定了。”姜梨说,“你还记得之前张进卿去江宿卖木雕,说顾念成身边有一个小姑娘吗?” “记得啊,老顾说这人是六一。” “现在想想呢?” 焦与恍然。 现在想来,这人很有可能是柳玄灵。老顾进入乐安之后杀手就层出不穷,他是个谨慎到死的人,肯定不会轻易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下命令,那就肯定要有一个人从中帮衬。 “您是说柳玄灵,很早就与老顾是同盟?” 姜梨嗯了一声,“之前仿造杜欢笔迹的那些字条,跟柳玄灵身上的香味如出一辙。”她肯定他们很早就合谋在一起了。 焦与忍不住咂舌,“柳玄灵帮他能有什么好处。还有您身上的食心蛊,是什么时候被种下的,咱们天天在一起,除了我们就是付公子跟您最近,身边没有生人,蛊是怎么被带到您身边的。还有柳玄灵,她带着顾念成会跑到哪儿去。” 焦与很少用脑,冷不丁用起来,简直要头疼死,老道在他边上躺着,看他累成那样都替他难受。拽着焦与的袖子让他老实躺好,“狗肚子里没二两香油,你还操起科考的心了!”这是他能想明白的事儿吗? 焦与一甩胳膊,“那顾念成...” “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何况,这些事就算她不做,也有人会去做。 姜梨将视线落在昏睡不醒的林令身上,这孩子受了骗,一定会要找回来的。 桌上摆着一盆洗好的枇杷,姜梨撑了只胳膊在桌子上,剥了一颗来吃,下巴向前一送,“安心养伤,怎么抓怎么杀都是之后的事。” “那万一... ..” “没有万一,你现在怎么这么唠叨,学我呢?” 她“回光返照”那次就特别爱说话。 焦与说没有,听话的躺回去。姜梨继续剥枇杷吃,隔一会儿阿南进来了,发现姜梨把那一大盆枇杷全吃了。阿南欲言又止,姜梨抬了下眼皮。 “怎么了?” “那是我熬枇杷膏的。” “我吃了。” 我看见你吃了。 怎么你还很理直气壮呢?哪有过来探病自己吃一下午的? 阿南也不敢问,老老实实站边儿上看着空盆。这些枇杷都是她精挑细选的结果,个儿大皮儿薄肉厚核儿小。 “我嘴馋,下回有用得着的东西别往桌子上放。”姜梨没有歉意,更不知道她挑了一上午,“盆儿你要吗?” 阿南说“要。” 姜梨就把盆给她了。 在此之后姜梨又去了趟偏院儿,整理本门“内务”。 这地方之前是堆棺材板用的,现在板子挪房子后身去了,空下来的地方就用来“装”老顾手下的那些刺客。 这些人常年不在姜梨身边,心里惧她,离远了又野,其中有几个心腹还是姜梨分给顾念成的。 童换打量姜梨这些天一直“睡”着,没正经吃过什么饭,就给她洗了一只大梨和四五个李子。姜梨两只手抱着,脚上趿拉着一对缎面绣花鞋,在地上踩出一串不太响的“啪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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