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点儿多疑的性子用在他身上,知道他不会伤她却不敢信他,她猜到他背景不小,知道他一定有所隐瞒,所以问都没问,干干脆脆划开距离。她想离开他再看他,想在一定距离下观望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是不是打算连这点情份也舍了。 付锦衾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没听见姜掌柜的话吗?”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那里面的怒意。 他习惯掩饰情绪,今日却没了兴致,心火翻涌,她可真有本事! 姜梨攥了一下手,她只是想冷静一下,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思考时间。她知道他会错了意,可她在这时提出搬走,就真的没有对他身份的顾虑吗? 她是疯子时他可以放任她活着,不疯还会留吗? 姜梨知道她是因为脑子空,不懂事才被付锦衾“留”下来的,现在的她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装傻充愣不是她的性子,也瞒不过他,最关键的是,仅剩的六成功力消减了本就不多的安全感,过去她是运筹帷幄的人,现在若是他要翻手,她就在他股掌之间。 “付锦衾...”但她仍想给他一个解释,可惜绞尽脑汁也寻不出合适的词汇。 孟春时节的光是热切的,从对面檐上一路晒到前庭,他深看她一眼,叫了声“折玉。” 苍色氅衣上的堆云暗纹流动在光瀑下,已在她面前转身。他不需要解释,尤其在这种时刻,“替我送姜掌柜的。” 姜梨无声望着他的背影,缓步离去的人背脊平直,一步未停。 酆记的人动作很快,半个时辰左右便收拾空了一间屋子。折玉听风夹在中间,只替自家阁主不平。 前脚刚出了力,后脚就喊着搬家,这些日子陪了又哄,哄了又护,他有几颗心几分好性儿让你这么伤?抛开那些琐碎不说,就说付姑奶奶,因为她的事跟阁主闹了多少场了,阁主哪次不是替姜梨说话。刺客进城,放在往日,换做别人,早就不问生死,这次一力相护,还遭她这般多心怀疑,他们就没见过阁主对什么人这么上过心。 搬家这事儿看似是上下嘴皮一碰,人本来就是酆记的,住回去无可厚非,但是赶在这节骨眼里就不对,甚至是刻意分出了界限,酆记的人是自己人,付记的人是“让人家轻省轻省”,家人和外人分得一目了然。这事儿别说自家公子,就是他们两个都觉扎心。 “折玉,走了啊,刚才对不住,我们也是想跟少主多说两句体己话,有空到我们那儿喝茶。” 酆记那几个是完整的傻子!走之前还在跟他打招呼,还记得请他们做客。童换抓着折玉的胳膊看了好几眼,结结巴巴说要瞧瞧咬破没有。折玉对她发不出脾气,一是她本来就傻,什么也看不出来。二是把她惹生气了更难哄,这头闹僵了,回头连她这儿也不走动了,那就彻底没动静了。 听风认人的方式一直是,折玉跟前是谁,另一个不跟他站一块的准是平灵。 声音和面貌其实也在记,只是仍需一点过程。 平灵脸上只见到欢喜,正歪着头跟姜梨说话。折玉总说小结巴爱粘姜梨,其实最黏人的反倒是看似懒散的平灵,她是个没什么野心,不存在志向的人,不爱打打杀杀,留在这江湖,从来只是为了守着姜梨。 姜梨则是对谁都笑,走得毫不留情。其实这种感受只有自己懂,平灵他们围绕在侧,满眼兴奋,她却不够专心,好半晌才听清楚一句话。 “这次回来不会走了吧?” “还想让我走,莫不是喜欢另一个?”她同样心绪不宁,需要强迫自己专注,她知道他们此刻需要她,不想因为此刻的情绪轻慢了他们。 “没人喜欢。”四个人异口同声,但也说不上来,因为鬼刃身上总有姜梨的影子,大约是那时两人还处于偶尔“交换”的状态,不像现在的姜梨,是完整的自己。 她问,“你们从什么时候发现不一样的。” 平灵说我可能最早,“您还记得您叫我吃梨吗?我说不能分梨,您说不会。还有之前,您跟我聊天时我就感受到很多不同,只是那时候不敢朝这个方向想。” “我是今天。” “我也是今天。”男孩子们比较笨拙,说话也憨直,言语里填着炽烈的真诚,“差点没哭出来,我听见您叫我小忍,多少年没这么叫过了。您还记得咱们在雾生山的时候吗,我、谷雨,小丁香,我们几个开始的时候最好... ...可惜...” 有甜有苦,有快乐有悲伤,其忍声音渐小,反而是姜梨接起来,“可惜都不在了,但我们还在,丁香最喜欢香粉,谷雨最爱兵器,你们三个是同时进门的,而后才是焦与他们。” 那些过往通过他们的嘴传导进来,在短暂空白的脑子里写下很多曾经。她刻意忽略刚才的感受,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了正堂。 老顾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屋里拢了一盆热碳,大抵这人年纪大了身上便容易犯冷。焦与第一个叫起来,“孟春三月的天了,怎么还烧这东西。” 老顾听后要撤,姜梨却喊住了他的手,盯着炭盆看了很久,说烧都烧了,“顺便烤两块地瓜吃吧。” 老顾转而在暖着热气儿的屋里给他们烤地瓜,左肩被王段毅砍了一刀,半边胳膊抬不起来,就一只手倒,有种老实巴交的忠诚劲儿。 他们闲聊,他就在一边出神。 对于姜梨的背景,顾念成是有些耳闻的,只是姜梨没在人前提过,底下人也不会没眼色到主动去问。 但这一切又让他生出许多疑问,姜梨早上的状态明明是入魔之相,为何转眼又稳定了下来,现在的她是谁?他没有五傻的慧眼,分不清“她们”的区别,只知道现在的姜梨非常不同。 “包扎了吗?”姜梨忽然挑着眼皮看了他一眼,顾念成愣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她问的是他的伤,那人即便有所变化,身上气势仍旧不减,顾念成被她看得心虚,忙回话说,“包扎过了,都是小伤,门主不必挂怀。” “少主,我也受伤了,您怎么光问他,我这个也严重。”其忍不甘寂寞地掺和进来。 姜梨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最后落到虎口处一颗小水泡上,“这不是前几天做饭烫的吗?” “您看看我这个。”焦与、平灵冲上来把其忍挤走,“我们才叫严重,这才是打架打的,指甲盖都断了...” “还还,我!”小结巴也往上冲,撸胳膊卷袖子地举给她看。四个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刺客忽然成了有“娘”的孩子,争先恐后的撒娇。林令被他们挤出来,反而没有素日的聒噪,甚至特意让出位置让他们“团聚”,独自走了出来。 老顾跟在他身后,后知后觉的发现,只有他没唤姜梨“少主”。 他问林令,“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 林令淡淡一笑,“我话多,屋里够热闹了,再挤过去添乱,一准被门主骂。” 山茶树上落了一串七嘴八舌的小麻雀,他掖着手靠在廊下看“它们”依偎取暖。没告诉顾念成,因为本来就不是一起的,因为雾渺宗少主,雾生山弟子,从来都只是那四个人和姜梨,从来都没有他,他只是半路被她捡来的孩子罢了。 大楔山云蜃楼,那是他最早“加入”的门派,这一派跟之前的驭奇门一样,都是以“人吃人”的方式培养杀手的地方。他七岁被抓到楼里习武,过了整整五年困兽犹斗的日子,活下去是身处这种境地的人唯一的信念,人人都以杀死同伴为荣,人人都在苟且偷生。 十二岁那年姜梨带人路过大楔山,恰好赶上他们在山里做人笼任务。 他是一个可以对不在意的人下狠手的人,偏偏那日对上的,是被他视为同伴的人,他们一起被抓进云蜃楼,一起解决过无数“同门”,他对他下不去手,他却比他更懂何为生存之道,他躺在了血泊里,她缓步经过,同伴挥刀的同时,她震出了鬼刃剑。 那是连风都追不上的影子,剑身披荆而出,追住剑柄,反手一刃,一剑封喉。 那时的她身上原本就带着血,短靴上布满长久行路的痕迹,她擦着鬼刃剑入鞘,站在他身前,垂眼打量。那是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眼风所到之处,像极了叠满死尸的荒野里,吹来的一阵空旷的风。 “你们说,他像不像谷雨。”她忽然开了口,音色低沉沙哑,却难掩稚气。他暗暗猜测她最多不过十四岁。 他没想到她会为他驻足,也不知道她口中的谷雨是谁,只知道她身后四个孩子都点了头,也许是真的像,也许只是想要寻求一种替代。他被她救了起来,短暂整理伤口,走进云蜃楼总坛。 那是大楔山云蜃楼最羞于对人提起的一幕,五个均龄不超过十四岁的孩子,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破了他们布在坛口的天门七相阵。姜梨踩着云蜃楼众的尸体拾级而上,在众人胆战心惊的目光里转了一圈,吃了顿午饭,喝了两盏当地的楔山酿就走了。 林令时隔多日才知道,那时的姜梨就在寻找可供栖息执掌的刺客门派。云蜃楼由于总坛配色不合眼缘,殿羽不够壮阔,殿后没有可供栽种的木林,没能入得姜梨的“法眼”。 三十七条人命下酒,是姜梨留给大楔山的“礼物”。 玉璧山驭奇门是姜梨在走寻了三四个门派之后选中的“可心人”,那时的林令已经在姜梨身边呆了一段时日了,她要求不多,话也不多,可他总担心她会扔下他,一有时间就找她说话,因为平灵说,姜梨口中的谷雨就是一个话多的孩子。他愿意去做谷雨的影子,甚至愿意复制一个谷雨,只求不被她抛下。可她总嫌弃他唠叨,总会在忍无可忍时让他闭嘴。 他反而喜爱这种感觉,因为那时候的姜梨,似乎不是在对谷雨,而是在跟真实的林令说话。 “那儿有个傻子,你去把他叫来。” 她会带他单独出去,佯装成小乞丐,揣着袖子坐在老树底下。他遵从她的吩咐,作出可怜之相去求那个面貌有些阴翳,同样盯了他们很久的“半大孩子”。 “我跟姐姐三天没吃过东西了,少爷行行好。” 那时还是驭奇门主的严辞戾就这么天真无邪的带着一兜子点心过来了。他给他们吃的,亲手喂姜梨喝了半碗热汤,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饮尽,为她擦去嘴角汤汁,他喜欢根骨更为奇绝的“姐姐”,直接带回人笼培养,结果可想而知。 她占了严辞唳的老巢,嚣易奇门,正式入主玉璧山。 在此之后嚣奇门再收顾念成,彭诚意,玉静消三大臂膀,她不设立人笼,只将人派到门外。能杀猎物的就留下,杀不掉的,要么死在猎物手上,要么死在她手里。而作为亲信的他们,既不必争抢任务,也不必完成任务,他们可以不必动脑,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出些自己愿意出的任务。他们被门里的人背地里称为嚣奇门五傻,平灵等人为此气愤了很久,只有他暗暗开心,从四到五,他似乎成为了跟他们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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