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与其他四人到底是不同的,他分不清姜梨何时是少主何时是门主,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姜梨,一个敢于将一切人踩在脚下的,离经叛道的女人。 “你要是再没完没了的说话,我就用线把你嘴缝上。” 极其偶尔的,她也会跟他开一些玩笑,他依赖那时的她,也许那样的姜梨就是平灵等人口中的少主。她和鬼刃似乎会短暂交替,可惜惊鸿一现,转眼就变回了那个冰冷冷的人。 相较门主,他自然更喜欢会说会笑的少主,可他又怕这个少主“回来”,因为一旦她回来,他就彻底成为了外人。他终究不是陪伴她长大的同伴,终究只是那个叫谷雨的孩子的替身。 她怕他们会提到谷雨,怕自己学的不够像他。 门里的交谈的仍在继续,他听到了无数声“少主”,无数个“曾经”,甚至还有谷雨,那是 真正活在他们记忆里,永远无法被取代的人。 门外的他与他们格格不入,既没有过去可以用来叙旧,也没有深厚的情感与她“攀亲”。他不是她的同伴,也不是她的同门,他觉得自己像豆盘里年头不够久远,无法与黄豆混为一列的突兀的绿豆,即便表皮泛黄,有了短暂的可以蒙混过关的“肤色”,依旧无法战胜心中的怯意。 那是一种无法融入的难堪,一种站在人潮,依然能感受到的突兀和孤独。 再是亲信又如何,再被认为是五傻又如何,都只是不知内情的人的一句划分罢了。 “你没事吧?”顾念成在此期间一直守在林令身侧,虽然不知他的所思所想,依然嗅出了些许不同。 林令朝他的方向偏了下头,依旧是平素闲懒不羁的姿态,“当然没事了,倒是你。”林令示意他朝屋里看,“炉子上那地瓜再不翻面就没法吃了。” 老顾念叨了声“诶呦”,进屋发现熟得差不多了,又从窗户里探出头对林令道,“进来吃两口,我第一次烤地瓜,还不错。” 林令伸了个懒腰,说你们吃吧,“我出去溜跶溜跶,你一直都有做饭的天赋。” 除夕那天姜梨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包,他手头宽绰,总能找到一处地方呆着。
第56章 人间百灵鸟 林令离开酆记之后就去了一处名为曲沉的茶馆。馆子的第一任掌柜是大启三十二年的秀才,文绉绉一个酸儒,最喜欢在茶馆里找顺眼的文人雅客讨论诗词。馆子里爱跟他搭话的不多,初时还愿应付,时间长了被他几句长诗短词念没了兴致,便不常来了。后来这店面被秀才给了自家二哥经营,这人是个经商的材料,长着一副精明的鼠相,接手以后就找了一个说书先生过来镇馆,每日中、晚两场故事,有通俗易懂的民间传说,也有精修琢言的历史传记,一下就把茶馆的路给阔开了。 “今日小爷包场,请你们张先生到雅间单独说段儿故事来听。” 林令不怕花钱,进门就要了曲沉的雅间,负责招呼的伙计刘二给他端了三样果点和一壶老君眉,嘴上答应得痛快,转身下楼就傻了眼。张修极昨天夜里犯病了,连咳嗽带喘,清早就跟掌柜的告了假,要歇两天再开书。 “你耳朵让卖猪肉的剁了?没听见他跟我告假?!”曲沉掌柜吴正义人前人后拥有两副面孔,一副对上客,卑躬屈膝,一副对伙计,尖酸刻薄。雅间包场是笔大买卖,一人要付十六张堂下听客的钱,这十六桌得生意顶好时才能坐满,等于是包了曲沉的满客。 吴正义爱钱,眼睁睁见生意上门,银子却进不到兜里,难受坏了。骂完刘二又骂张修极,“老不死的棺材板子,隔三差五就闹病,我要不是找不到旁的说书先生,养着他?” “那张先生,起不来了吗?”刘二被他吼得耳鸣。 “人都跟纸似的往后面栽了!”吴正义气得打转,这会儿脑子里想不起张修极为他赚进腰包的那些银子,单记着他的各种不是。“每天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外甥女来了还得单辟一间屋子给她住,他以为他是谁啊!” 刘二觉得吴正义这话说得有点不要脸,当初分明是吴正义不肯多给张修极分账,才允下供吃供住的条件的。至于张修极的那个外甥女,全名叫赵宝船,是正月里从外地逃难过来的,据说是老家遭了饥荒,活不下去了才来投奔舅舅。 吴正义见她长得漂亮,就留下来在茶馆做工,他不给人发工钱,只应承吃住,赵姑娘也不挑拣,性子和善,样子也生得灵秀,很得人眼缘,刘二好几次都看见吴正义揩她的油。 同是苦日子里打滚的小人物,刘二很能理解张修极和赵宝船的处境。 刘二说,“要不小的去回了吧,就说张先生病了,请上客过几日再来。” 过几日还能来吗?这可是个没准儿的事儿。 吴正义背着手转了几圈,忽然一顿。 刚才没提起这外甥女他还没想起来,她不是也跟张修极学过书吗?反正都是说故事,让谁去不是去呢。 他对刘二道,“让赵宝船给雅间那位说书去,小姑娘不比老头子得人缘?没准还能多得点儿赏钱呢!” 再说这位赵姑娘,打来了就没过上一天清闲日子,虽然没登台说书,端茶递水的活儿一样都没少干。 刘二冲到后院住处时,赵宝船正在给嗑得像要吐心的张修极喂药。张修极咳得半栽到床边,她也只是舀着药汤子等他咳,没有扶人拍背的动作,连神情都淡漠的仿佛与己无关。 刘二只知道吴正义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不知这位赵姑娘才是演戏的行家里手,否则怎么哄得张修极错认了她为外甥女。 门没栓,刘二冲进来时,赵宝船已经换上了一副关切面孔,一边拍着张修极的后背一边招呼了声“刘二哥”。 方才吴正义的吼叫早入了赵宝船的耳,只是嘴上不说,装作不明所以的听刘二叙述完,才为难地摇了摇头。 “我一个姑娘家,单独给人说书总是不妥。您看能不能跟掌柜的回了这事儿,就说请上客海涵,待我舅舅病好以后再来。” 刘二急得直打手,说姑娘,“我哪儿敢回这个话,咱们那位掌柜的为人,旁人不知你我还不知晓吗?但凡能搪塞过去,我也不来跑这一趟了。” “可我终究是女子,在堂子里说书也就罢了,还在雅间... ...” “雅间有什么不能说的?走江湖卖艺的营生,还端起架子来了!想当大家闺秀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好命!” 吴正义早知道这事儿得有些推诿,说话就进了门。 张修极咳得说不出话,见到这人便如见了催命的阎王,有心帮自家外甥女说话,却只兑换成一串抑制不住的咳。 赵宝船寄人篱下,推脱不过只能应下。原本以为来人是肚满油肠的员外老爷,走到雅间门前才听刘二说,“今日包场的是酆记的林爷,私下里跟咱们一样,都是铺子里的使唤伙计,他们掌柜是远近驰名的姜疯子,别看疯名在外,人还是很讲理的,店里这几号伙计也都体面,旁人不说,就说今日来的这位林小爷,就是顶出色的模样,绝不是爱动手动脚的人。” 刘二的本意是不让赵宝船担忧,没想到赵宝船反而因着他的话大大的怵了一步。 “你说雅间里的是酆记的人?” “是啊。”刘二不明所以。 “卖棺材的酆记?” “是啊。”刘二乐了,“乐安城还有几个酆记。” 雅间的门原本就虚掩着,赵宝船即便退后一步也已至了门前。刘二手快,说话时就推开了半扇门页,赵宝船避无可避,惊愣之余迅速背过身去,从怀里掏出一块黢黑的药丸。 那药丸馒头大小,平素嚼咽都要十七八口才能下肚,赵宝船吞得太急,待刘二跟林令解释完换人的原由,让出身后的赵姑娘时,赵姑娘正抻着脖子往下咽呢。 其实这位赵姑娘,本身并不姓赵,若要说起身份,江湖上有一名号为衔音铃,山月派上下尊其一声上司令,正是于暗杀姜梨的刺客大举进城之时,趁虚而入的柳玄灵。 进入乐安之前她曾服下过一颗抑制武功的抑丹丸,今日时限刚过,正是内力生沸时刻。酆记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出现,“赵宝船”担心这事不是巧合,怕对方是来试探身份的,生怕露出马脚,只得再次强吞药丸。 “林爷,这就是我跟您说的赵宝船赵... ...姑娘。” 药丸糊嘴,还是黑色,赵宝船咽下去之后,嘴上还糊着一圈黑泥。刘二吓了一跳,心说她这是怎么弄的,吃芝麻丸了?他们店里也没芝麻丸啊! “林爷,这,对不住啊,这可能。”刘二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拉着赵宝船退到门外,说“赶紧擦了!” 宝船拿帕子擦嘴,既没解释缘故也没露出尴尬之色,仿佛这脸丢了就丢了,很有几分见过大风大浪的气相。刘二只当她吓傻了,没时间多问,见她把嘴角各处擦干净了,才带着她再次进了门。 “林爷海涵,赵姑娘第一次给人说书,多少有点紧张,您那茶是不是没了,小的再给您上一壶吧。”刘二陪着笑,不知替赵宝船操了多少心。 赵宝船也算知道眉眼,顺着刘二的话“怯生生”给林令福了一身。 林令心思不在这上头,随便摆个手就算过去了。 他是来听书解闷的,说书的人吃了什么,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细究的大事。 许是饿了,没赶上饭点儿呢。 他说,“茶还有富余,用不着换,再上一叠瓜子儿。” 林令所在的雅间挺大,是专供包场上客听书的房间,房内共有一张茶桌一张书台,茶桌是给上客用的,喝茶听书,书台略高一截,是给说书先生用的,两桌之间隔着一段恰当距离,像个装点雅致的小堂子。 茶桌边置着一张可供躺靠的罗汉椅,林令靠坐在上面,半边身子压着扶手,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儿,磕的时候抬眉看了她一眼,双眼皮有点单,不是很厚的那种大眼,眼型偏长,肤色很白,分明是青涩长相,挑眼看人时额头却会跳出几条抬头纹。给人一种介于男孩儿与男人之间的复杂感。 空音令林寄。 赵宝船看过他的画像,也听她师父顾念成说起过这个人,据传,嘴碎,爱跟“死人”聊天,擅用空音杀人。可观他神色,又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因为他看了她一眼之后就把视线收回去了,眼里没有探究,也没有停留之意。 难道真是来听书的? 赵宝船一边将说书用的醒木折扇放到书台上,一边暗暗观察林令。说书这活她过去干过,称得上驾轻就熟,她有副好嗓子,记在脑子里的故事也多,人既然来了便依着这行的规矩,例行询问听客的喜好。 “上客爱听名人传记还是... 咳!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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