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且青争了半天,听到角门打开的声音,一齐回头去看。 门后,老管家笑眯眯请出了两个人,他们面色皆若冰霜,一眼便知已经“交流”过一番。 “大爷。” “主人。” 将上马车时,陆迢偏过身,斜乜向李思言,唇角勾出微笑。 “就此别过,改日再会。” 李思言冷眼盯着他,脸色要更沉。 刚才在正堂,秦霄要留自己在府中用饭,可这厮却凭空说今日的贼还没抓到,要动用兵马司的人手,硬生生把秦御史的挽留变成了告辞。 贼当真没有抓到?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改日再会。”李思言掀帘上车,唯有拂帘的那一刹,露出了一点真实的不耐。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离开了永昌坊。 * 马车上,遮覆的竹帘在陆迢脸上罩了一层阴影。 一抹晦暗镌刻在他眸底。 陆迢张开手心,握出的薄汗已经凉透。 如何能不流汗? 他这回失策了。 自与秦霁重逢的第一日起,陆迢便打定主意,这次要慢慢行事,每一步都要悉心筹划。 可是他忘了,秦霁不会在原地等自己。 从来不会。 回到府上,松书正守在正门外。 这两年陆迢一直将他留在金陵,成日最要紧的事就是照看榴园,前次从江省回京,才又让他跟了过来。 他迎上前,道:“大爷,郡主刚刚过来了,来时脸色不好,现在厅中等您。” 脸色不好的原因松书不懂,赵望一旁听了却暗自心惊。 大爷前一回在秦府险些丧命,这一次当街救下姑娘,转头又去了秦府。她这个做母亲的知道了,脸色怎么能好得起来。 正厅。 身着魏紫芍药锦裙的贵妇人坐在主位,听到脚步声,端起了桌上的青花底琉璃盏,垂颈品茗。 到京城后,永安郡主常陪在长公主身边,平日就是养花,赏花,游玩登山。她的闲趣多出许多,品茶这一项则遥遥排在前边。 陆迢跨过门槛,永安郡主无动于衷,眼神偏也未偏,仍是低头呷饮。 陆迢泰然自若在下首右侧的椅子上坐下,受伤的那只手朝着门口。 “这是蜀地的涪茶,比母亲平日喝的竹叶青要苦。您若是喝得惯,我叫松书去拿一盒来。” 永安郡主哼了声,“这茶偶尔尝尝倒也无妨,时日久了,未必还能咽得下去。” 陆迢漫不经心挑眉,“是么?我倒是爱喝。” 缭绕的白雾自盏口腾起,弥散成朦胧一片,隔着这层白雾,永安郡主看了他一眼。 陆迢侧身坐着,然而玄色宽袖上那抹偏深的痕迹未能逃过她的眼睛。 永安郡主眯了眯眼,看来今日传来的不是风声,而是实话。 他还真替那个秦氏女挡刀了。 永安郡主直入正题,“陆迢,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婚姻大事,你就是这样对付?” 陆迢面不改色,“既是大事,哪里是催赶着就能做成的?母亲最近越发着急了。” 永安郡主柳眉直竖,“这一样么?陆迢,你今年二十有五,与你一样年纪的,孩子都能请先生了。上次中秋家宴,今上特意问过我一回,我遮掩了过去。婚姻一事你横竖躲不过去,总要选上一个。” 再不选,指不定何时就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陆迢今日一下午没真正歇过,听到这番话更觉疲惫。靠进椅圈,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母亲不是知道么?我早就选过了。” 永安郡主气得拍案而起。 是,她是知道是谁。 秦甫之清名在外,不是阴险刻薄之人,缘何会刺陆迢那要命的一剑?陆迢只字不言,她却没把这事放下。 后来秦家的大姑娘回京,某次宴会上,她亲眼见到了那个姑娘,与他夕日养在榴园的竟是一人。 这一眼解开了所有疑惑。三年前是她,现在还是她。 永安郡主道:“无论如何,秦氏女不行。” 陆迢靠在椅圈,“这是我的亲事。” “正因为这是你的亲事,更加不能马虎。你要娶的是妻子,与你共度一生之人。你们可以门不当户不对,但必须能做到心意相通。 当初在金陵,我能应下你想要的婚事,是以为你与她已经互通心意。可现今看来,都是你一厢情愿,强——” 陆迢直接打断了她,“母亲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撮合我与陈氏女?我与她莫非就是情投意合?” 陈氏女便是兵部尚书家的女儿,他前次被叫去长公主府,并不知有此一人,偏偏长辈在前,他还不好拂了谁的面子,只能应付下来。 “陆昭行!”永安郡主拍案,“这能一样么?陈家二姑娘心性柔软,难得满心满眼都望着你,你还想如何?” 一个是喜欢你的,一个是你喜欢的,她选错过一次。后果不是一时半刻的痛,而是常年累月的恶心,最后堆积成死一般的麻木。 其中的滋味并不好受,她不想让他再经历一遍,时日久了,就成了附骨之疽。 “母亲的意思我都知道。母亲的难处,我也知道。”陆迢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去扶她坐下。 “可我与母亲不一样。我想了三年,并非凭着一时意气。纵然娶了旁人,也不会快意。” 说这么多,他到底是没听进去。 永安郡主挥开陆迢的手,摇了摇头,“你会后悔的。” 一厢情愿,强人所难的感情,永远不会有善终。 陆迢垂眼,黑睫低覆,语气冷然又坚定。 “她不一样。”
第118章 天幕将暗,一只乌鸦低低飞过,落在精心雕绘的榆木翘檐。 燕王入京,京城的府邸被收拾清洁过一番,就连这地板也冲洗过多次,此刻光亮如新。 男子上前,将近日所得的消息一一禀报给燕王。 垂首时,看到了地上自己被烛光映出的影子。 燕王:“你说那秦氏女走的时候不见高兴?” “是,王爷。属下亲眼所见,她面上没有半分喜色。”男子停顿了一下,又道: “属下还打听到有隐秘传言,道这国公府有意与兵部尚书家里结亲,陆迢极有可能是要迎娶他们家的次女。” “原来如此,那秦氏女失意,就是没与他谈拢了。”燕王敲了敲面前的杯盏,凝眉沉思。 陆迢本就不能为他所用,保不准什么时候还来坑害自己一把。 六部里,尤以兵户吏三部掌有实权。现今户部已经与自己无关,此人若是与兵部尚书家的女儿结成了姻缘,于自己只会更加不利。 这门婚事,绝不能成。 前一刻还在男人手中把玩的青铜杯盏,铿一声落在了地上。栖靠在窗沿的乌鸦被惊起,扑棱着翅膀凄叫一声。 禀报的男子拱手,“王爷莫急,此事也是小人捕风捉影,他们的事还没个准头。” 燕王展开眉心,松弛道:“有准头就晚了。” 禀报的男子还欲再劝些什么,抬起头,看见燕王面上气定神闲,分明有了法子,于是闭上嘴,应声而出。 且青睡梦中听到一声鸦叫,他不由打了个哆嗦,醒后在八仙桌上撑起身子,周围亮着只剩矮矮一截的灯烛。 西面的长案上,李思言还在翻阅公文。 他揉揉眼睛,细瞧过去,看的似乎还是自己睡前看的那一页。 主人以前可不是这样。 且青对着跃动的烛光思量了一番,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主人,主人迟迟未歇,莫非是在想今日之事?” 今日没什么公务,称的上事的只有两件。一件是教秦霄练弓,剩下一件……便是秦霁。 李思言的目光从一动未动的纸页上移开,看向且青。 “乏了不必在此守夜。” “不,我是想为主人分忧。”且青道:“主人,依属下今日所看,秦御史对陆侍郎似乎有成见,在角门外我说出陆侍郎与秦御史共处一室时,陆侍郎的护卫,显得很是担心。” 且青说的他亦有所察觉,今日在正堂里,秦御史没多给陆迢一眼,客气得十分疏远。两人间,应当是发生了什么。 可陆迢不行,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偶尔能有机会去她的家里,遇见她,见她笑,和她说话,于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欢喜。 再进一步,或许什么也剩不下。 李思言默然不语。 且青见状继续道:“秦小姐现在尚未议亲,秦御史不近人,对您却比旁人亲近两分。主人为什么不肯试一试呢?况且在属下看来,秦小姐对您也比旁人不同。” 李思言的表情有了松动,“她……有么?” “怎么没有!您是当局者迷。”且青一拍大腿,道:“这些天,秦府出现的男子只有主人一人,也只有主人与秦小姐说过话。属下与秦小姐虽没说过几句话,却能看出她不是一个拖泥带水之人。她若是无意,应当会躲您躲得远远的。” “可您为何不肯再进一步呢?当初在济州,秦家小姐说什么都要离开陆侍郎的魔爪。都成这样了,陆侍郎一回京,都要苦心积虑地赶到秦小姐身边。主人难道甘心让他——” “且青。”李思言面色沉晦地止住他。 且青低下头,“是属下失言,这就出去领罚。” “现在出去,板子就不必了。”李思言目光重新落向书页,平声道:“明早不许进食。” * 梅月十五,秦霁收到了宫里的帖子,邀她参加冬狩。邀帖的留名是陈贵妃,此次随行的女眷,由她一手安排。 秦霁当日便以风寒为由推拒了。 只要是三品大臣乃至以上的官员之女,都会收到这样一封。京中闺秀众多,每年都有人因故不去,再者她与宫中并不相熟,那里应无人会留意她。 于是第二日,宫里的女官忽而造访,和刚刚堆完雪狮的秦霁碰了个正着。 彼时,她额上还出了汗珠。院中姑娘的脸蛋如鹅羽,既白且明,腮边隐然两团红润又不外露。 女官在宫中遇到的姝丽没有上千,也有成百,等闲不将人放在心上。饶是这样高的眼光,在见道秦霁的时候,也不免怔了一回。 又看向她后面的雪身雄狮,炯目提爪,神气活现,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堆成。 秦霁看到了与她随行的女医,未有半分被抓包的窘迫,而是笑起来,款款施了一礼。 女官眼中带笑,没多为难,“贵妃听说秦小姐身体有恙,心中挂念,特让我带着太医来看望。如今看来,是我们来得晚了,姑娘的病能早些好起来,是喜事,冬狩务必要到,不然可是伤了贵妃的心。” “多谢宫正提醒,民女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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