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衙门那边我已经派人提前知会,金陵东边的滁河与卫河,王大人,你去着手维护河堤的一应事宜,这两处河堤前年才翻修,不必大动工程。” “属下知道了,那还有一条菱河呢?”王盛指着画的最为紧密的那张河道图,看了一眼汪原。 菱河是金陵的主河,水量最大,从上游流到金陵,在城中分出了五条支系,汛期水位最高,对金陵的影响也最深。 这才是要紧的那条河,涉及的关隘多,且河堤修在城外,一来一去就要耗费大半个白日。 陆迢拿过菱河的河道图,也看向汪原,“这条由我督办,近几日不回来了,府上的案子便交给你暂为处理。” 汪原有些意外,伸向那张图的手收了回来。 “大人放心。” 陆迢做事喜欢利落,安排下去后便能开始着手,是以熟稔之后,便不太能从这人嘴里听见什么辛苦有劳之类的场面话。 他出了官厅之后,王盛卷了那两卷河道图抱在怀里,扭头对汪原道:“陆大人同我来之前想的很不一样。” 他来之前听说自己的顶头上司才二十二岁,是国公府的世子爷。便以为陆迢是那类凭着家世好便心高气傲,眼高手低的士族子弟。 因着在单州吃过大亏,他这次打定主意要当一个谄媚滑头的好下属,从前任同僚那处偷学了一肚子的奉承之道。拍马屁的方法也学了不少,结果就用上了那么几回,还没一次灵验过。 陆大人身上也有一股傲气,但他那股傲气是凭着才干沉出来的,并非虚浮之物。凭此来看,又不像个世家贵族里出来的子弟了。 王盛的意思汪原懂,他同样疑过一段时间,“你知道淳德县么?” 淳得县是金陵边上一个不具名的小地方,王盛家里行商,四处都跑,故而有所了解。 “那儿穷得很,地方也不好,整个县都是穷的。早些年我兄长去过一回,那次他亏得最惨,时常念叨。只后来听说又好了些。” 汪原点点头,说道:“陆大人曾在那边当过两年的知县。” 王盛听后咂舌,满脸震惊。 这样的家世到那种地方去两年?要是轮到自己,他宁可回去行商。 * 便是不知明日要出城一事,赵望凭着今早的情况也明白,应当直接回国公府。 这回要在城外住上一段时日,要带的物件都交松书收拾出来。 陆迢换下了官服,松书在一旁道:“大爷,夫人刚去了老太太那边,应还要待上一段时间。” 陆迢颔首,稍顷便出了院子。 去到安正堂时,里面的人正在看茶。给老太太和永安郡主各行过礼,陆迢在下首坐了下来。 他说完要在城外住上几日,梅香也重新泡好了一杯茶。 “这是公务,你自当好好去办。只是端阳节没多久了,也别光顾着忙,过节记得回来一趟,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有样。” 老太太的话,梅香向来听得仔细,这个团圆暗含深意,定是指老爷端阳节要回来。 她光顾着耳朵,松懈了手下。 一杯热茶全泼在了陆迢手上,茶盏摔碎在地时还冒着滚滚热气。一干人瞬时沸了起来,急切的说话声此起彼伏。 寻药膏的寻药膏,接凉水的接凉水,地上的碎瓷也来了人去收拾。 一堂的人里最为镇定的反倒是陆迢和他母亲。 永安郡主扶住急着要走过去看的老太太,“母亲,你别担心,他又不是小姑娘。” 老太太仍皱着眉,听见这话不太高兴,“那水是刚起的沸水,皮厚也不经这么烫。” 陆迢已经掀起月白宽袖,见状自己走了过去,“母亲说的是,祖母,我当真无事。” 他一面说,一面将那赤着的半截小臂送到两人眼前。那茶虽然冒出来的热气多,却不算太烫,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然而,三人目光一齐落下的那刻,脸色也跟着一齐沉了下去—— 那截赤着的手臂上最红的还不是被热茶烫过的地方,而是五个弯弯的指甲印。 他昨夜没回府去做了什么可想而知。 拜秦霁所赐,面前两道目光一起摄过来时,陆迢终于在人生的第二十二年知晓了“尴尬”二字究竟是何种体会。 昨夜秦霁掐得用力,却感受不到丁点疼,原因便在于此。 陆迢面不改色,如常道:“祖母,母亲,此次出城还有一应事物需要筹备,此事急迫,我先回去安排示下。” 他拿出公务当幌子,二人亦无话可说,永安郡主眉梢一挑:“回去吧,记得给手上些药,留了疤怪丑的。” * 五天过去,陆迢一直没来。 榴园白日里越发过得安静。 夤夜时分,竹阁内的灯早已熄灭,满室昏黑。只在半开着的松鹤雕花格窗下,乌木小案的案面上淌了一段窄窄的,不甚明亮的月光。 伴随着轻轻一声吱呀,案面上那段月光变宽许多,继而一道影子又覆了上去。 秦霁探身从外面爬进来,她站定后合上窗,绕去床后拍掉衣上翻墙时沾到的土粒。 她从许久之前便在留心偷偷盯着她的两个暗卫,这几日他们盯着她的时间变长了许多,只有熬到这会儿,这二人才会歇息两个时辰。 这一点他们是比不过秦霁的,她会睡上一整个白天。 陆迢已有四日没来,秦霁翻了三夜的墙。这里的墙太高,也无洞能钻。于秦霁而言,什么都不凭借就要翻过去,实在很难。 今夜她又试了西面的墙,不仅没能翻上去,还摔了一跤。 秦霁躺在榻上,全无睡意。 她今日吃饭时见到了一个缠着五色丝的角黍,绿绣说端阳节只有几日了。 去年的端阳节,她还在京城,在家里,和秦霄一起包粽子。 好像一切都是在那个端阳节开始的,兵部上书要做一批兵器充实军库,急送边关。然而这兵器不是想做就做。 除却应有必要花费的矿物和钱财,还需有一名品级相当的文官来督造,为其负责。 爹爹因着多年前送粮一事,与边关的慕将军多出了一份交情,彼时二人都还年轻,守着君子之交,虽未见过一面,但致问的信笺却是年年都有。 爹爹听他提过此事,因而从一众推让之人里站了出来。多年之前运粮一事与户部有关。此事同样与户部相关。 他什么都知道,仍是出了面,端阳节都没在家过就赶去了外地督造。 直到年末,那批按说该送去边关的兵器忽而查出来有一批出了差池,二十万两打出来的东西成了一堆废铁,爹爹也因此事了无音讯。 狄太傅那日虽拒绝了自己,但他也说叫她好好躲着。她和秦霄不出事,爹爹未必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自己能躲去哪儿呢? 那天离开狄府被陆迢带回来。他对她说“算了”的时候,秦霁有过一两回可耻的闪念。 可现下,那一两回的闪念再也不会出现。 榴园并不安稳,金陵于她一样,不过是一场噩梦的两个地方。 这噩梦已经持续太久,秦霁不想再继续。
第058章 菱河从京城以北的祁山发端,这条大河奔延数千里后仍然蓬勃,涛涛的水流日夜不歇奔向金陵。 这些日,陆迢住在菱河堤坝上游附近的简舍,出了门便能见到数十丈外的菱河。 他这几日极忙,需同河道衙门的一同规划堵疏,应付许多。因着工期缩短,堤坝这边的视察也不能落下,只有夜里方得少许空闲。 简舍一张布满划痕旧迹的小桌上,燃着一只白烛,火光照亮了光秃秃的墙壁,越发得见此间简陋。 陆迢拆开司巳今早送来的信,这信是李去疾所写,详述了一番陈天水的做派。 这些他已经知晓。 视线扫到信尾,猝然出现的“秦姑娘”三字叫他敛起了眉心,火苗还在烛芯上跃动,男人的眸光已暗了下去。 她会做出此事? 七八日下来,菱河防汛要紧的地方已被大致疏通,离端午也只剩下一日。 入夜时分,赵望端着食盘送进简舍,见到纸窗上静立的一道挺拔黑影,又停在了外边。 前日司巳送一封信来,大爷便开始如此,寻着空出神。 赵望想,定是京里出了什么麻烦事,这种时候大爷不喜受人打扰。 良久,待那道影子坐下之后,他才敲门进去。 在房里唯一一张四方小桌上放下食盘,抬首看见陆迢,似还在为心绪所烦。 后日便是端阳节了,大爷究竟回不回去?他跟着纠结一番,欲问又止之际,陆迢先开了口。 “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赵望没想到这一开口问的是秦霁。 他在陆迢面前一向直来直去,不假思索道:“秦姑娘说话不多,只觉着她是个脾性温和的小姑娘。” 赵望见他脸色稍霁,又问:“大爷,咱们明日可回去?” 陆迢转着手上的扳指,几圈之后,沉声道:“现在回去。” 进了城,听到一句西边,赵望才知这个“回”指的是回榴园。 车辕辚辚碾过静夜,陆迢已把信上的事搁置一边,他靠在车厢,心绪仍是不宁。 连赵望都觉得她是个脾性温和的小姑娘。 的确如此。 当日吵架红了眼眶的是她,陆迢事后一遍遍回想,觉得自己的话太重太不该。 和秦霁在一处时,他总是会少去两分冷静,喜与怒都像过了一遍透镜,被成倍的放大。 陆迢不愿同她当仇人,更扮不上痴男怨女,她是他的外室,只如之前便好。 至于她是真情或假意,并不重要。 他们出发时弦月高挂在正空,等进了榴园再抬头,那弯月已转去西边,在墨蓝渐褪的天空发着微光。 已到了夤夜时分。 竹阁内,正对着屋门的后窗大大敞开,可疑的灰光泄满了案面。 陆迢进来时,一张椅子正从外面递过来,缓缓向下,试探着要轻放在案上。 那是带了梳背的榉木椅,雕饰繁多,拿起来有些重量,此时正在那人两只纤细的手腕之间摇摇晃晃。 秦霁今日费了许多功夫,终于寻到法子翻上墙,只是耽搁得晚了,过不得多久那两个人又要出来,不好白费功夫。 她在墙上扒了半天,双臂已经酸累无比,此时高举着椅子伸进窗里,晃晃悠悠越发明显。 正咬着牙要放下去时,手上忽而一轻—— 椅子被人接了过去。 椅脚落地时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登”,在秦霁耳中如同轰雷一般,给将尽的夜凿出一个黑黢黢的深洞。 秦霁心跳如擂,迅速取下发簪,一瀑长发倾泻而下,还有些凌乱。 再抬头,便是站在案边的陆迢,眸色冷然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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