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渐渐也冷下脸。 她极少有这样的时候,杏眸粉腮的小姑娘,平时便是不笑,脸上也漾着温柔的神色,引人心生亲近。 而现下,那双含星缀月的美眸,覆满了冷漠排斥。 陆迢不喜欢她对自己摆出这样的眼神,眉心微拢。 两厢陷入沉默,秦霁脸上冷漠又冷静,紧攥着裙边两只素白小手却露了底。 她是不是被发现了? 忽而旁侧响起一声“喵呜”,破开了此厢森冷气氛。 秦霁知道这声音,先转过身,抱起这只才三个月大的黑色小猫。 这猫两日前溜进来的,秦霁在榻上睡了半日,醒来发现怀里多了个小东西,靠在她身上呼呼大睡。它来了便没走,只是每天晚上都要往外跑,怎么都关不住。 小猫在她怀里蹭了两下,陆迢看见她唇角翘出笑意,连着垂下的满头青丝都变得柔软。只这柔软界限分明地将他排除在外。 秦霁从窗边走开,陆迢视线转落回了书案,上面多出一个白色瓷罐,打开来,里面是满满当当的小鱼干。 陆迢执着盖,又看了眼案面上她踩出来的鞋印,沉思少顷。 或许是他误会了。 要走的人怎会连发都不束? 秦霁在外面绕得有些久,从门口进来时,陆迢已敛起一身冷意,他先看的是她的手,开口时声音不似往常低沉。 “猫呢?” “扔了。” 对着他,秦霁脸上找不出一点笑意,就连声音都是冷的,也不管他听后神色如何,迳自解了衣裙上床躺下。 陆迢看着她这副视死如归,任人宰割的模样,一股闷气涌上胸口,却也无处可发。 那话竟被她当了真? 真拿他当禽兽了。 他缓步在床边坐下,一时不知是自己更气,还是被那句话纠缠了这些天的她更怕。脸上装模作样,几个圆润小巧的脚趾头却是紧紧蜷着。 陆迢看着她的脸,气色比前几日要好,粉腮也圆润些许。 半晌,他呵了一声,抬手拉过里侧的薄毯将她从头发丝到足尖都盖住,移步去了净室。 他洗了半个时辰才出来,换上月白常服,拿着案上那只瓷罐,在竹阁后找到了那只黑猫。在避阳的墙角,在几件旧衣裳围了个小窝安稳睡着。 绿绣远远看见,端着水碗往那边走去,陆迢接过,蹲了下去。 他将水碗送到猫旁,问道:“何时养的?” 绿绣道:“前两日,这猫是自己跑到竹阁来的,它总爱往姑娘怀里跳,被姑娘喂了两回,倒赖着不走了。” 她有意多提秦霁,说完见陆迢虽不答话,却微微侧了耳,便继续说道:“姑娘这两日在围着它转,写了纳猫契想要给它寻个主人,连奴婢们都问了一遍,现下还没找到。” 陆迢嗯了一声,绿绣自觉福身退下。 他仍在原处,指尖抵了抵猫头,小猫看了他一会儿,弓着身子伸了个懒腰,毛茸茸的脑袋往他手心里蹭。 陆迢喂了两条鱼干后,这猫投来的眼神越发亲切,他捏着鱼干逗它玩了小会儿,竹阁的后窗传来被推开的声音。 他喂完手里这条鱼干才侧过身,便见到了将将转过身,坐在窗边的秦霁。 她今日穿的一袭鸢色蛱蝶花间裙,眉若远山,唇若涂朱,是不常展露出来的明媚。 旭日斜斜照下,被松鹤雕花格窗挡去一半,另一半日光在半边鸢色裙摆上铺开。裙摆微微摇曳,绣在其上的蛱蝶仿若活了过来,在阳光下簇拥着少女,熠熠夺目。 两人对视时停滞的片刻,秦霁则在犹豫要不要转回去。她想看猫,不知陆迢在外面何处,想着要避开他才翻的窗,谁知能在此处撞见。 她沉默半晌,扶着窗沿正要转回去,小黑猫忽而对着她喵呜一声,几步小跑到窗边,跃到了她腿上。 陆迢跟着走了过来,视线落在黑猫身上,问道: “刚醒?” 语气平常,不冷不热, 秦霁垂头摸着黑猫,同样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陆迢也伸出手来逗猫,他的手捏过鱼干,小黑猫很快就被引了过去,抱着他的手指舔。 秦霁轻抿唇角,藏起的笑意仍被陆迢的余光捕捉。 既然喜欢,为何还要另寻主人? 他把猫从她怀里抱了起来,“纳猫契呢?” 听见这几个字,秦霁终于肯抬眼好好看他一回, “嗯?” 陆迢挠了挠猫下巴,说道:“我聘它。” 秦霁微微一怔,被他单手从窗台抱了下来。 养猫有个俗礼,称作聘猫,与婚嫁相似,纳猫契便是双方的“婚书”,最不可缺。 秦霁要了水来,跟陆迢在同一个盆里净过一遍手。 绿绣端着盆出去倒水时,陆迢叫住她,问道:“另一个呢?” 他这句话倒也提醒了秦霁。 绿珠这些日子常常失神,拿个杯子也能摔碎,绿绣看不过去,便把秦霁身边的事情都揽下来,只叫她离远些。 秦霁大约知晓其中缘故,无非觉得自己没指望,这几日开始失意。她不做勉强,也没多过问。 这会儿想想,似乎从昨晚开始就没见过绿珠了。 绿绣垂低头,慌乱的脸色在菱纹铜镜里映了出来。 “绿珠这几日不大舒服,昨儿个傍晚说要出去看大夫,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陆迢眉心蹙起,他最厌恶那些偷奸耍滑,欺软怕硬的下人。 只她一个人在这儿的时候,这些奴婢竟连个像样的交待都没有。 “谁允她出去的?” 他问完,那铜盆里的水显见晃了起来。 还有瞒的骗的。 陆迢不悦,折过身将要责问,尾指忽而被一圈冰凉拉住。一张绸帕覆上手心,被软绵绵的力道按了两下。 心里的不悦被这圈冰凉打断,他转过来,目下是秦霁乌黑的发顶,她垂着头在给自己擦手。 这意思陆迢再明白不过。 她倒是心善,可此处不是她御史府,简简单单十几口人,好心能换来好心。在这里,施威永远要比施恩好用。 虽然如此作想,对上手心不时经过的凉滑,他终是止了接下来的话。 秦霁擦完后把湿帕子塞进他手里,轻声道:“纳猫契还没有签。” 陆迢道:“你去拿。” 这便是揭过了,秦霁转身时对绿绣扬了扬下颌,示意她出去,自己同陆迢在刚刚擦净的案边坐了下来。 她这张纳猫契上有秦霁亲手画的猫像,连猫打滚时的神态都一模一样。上面详述了此猫的毛色长短,脾气爱好皆不详。 陆迢看过一遍,在上面按了个手印。 此事一了,秦霁又恢复成今早冷淡疏离的模样,陆迢由着她躲自己。 一直到午饭过后,赵望过来传话,道国公府有事来找。 陆迢从书房出来,进了竹阁。 秦霁正靠在榻上翻闲书,是他上回留在这里的江南志。 陆迢在她旁边坐下,声音缓和许多,“明日过端阳,可有何处想去?” “无。” 试探的话问一遍就够了,陆迢不再多言,他在她腰间瞥见一根细细的五色丝络,抬手取了下来。 再挂回去时,上面多了一个白玉绶带鸟衔花佩。 “端午安康,秦霁。”陆迢抬手要摸她的头发,被秦霁侧身躲开,落了个空。 他握住落空的拳心,按在榻上,心平气和道:“你上次问的,等我回来再商量,嗯?” 上次秦霁问的,是要做他多久的外室。 她这才合上书,抬眸望过去,目光尚有犹疑。 陆迢已起了身,仍然望着她,“我再过一日便回来,你在这等我。” 他站着没走,是在等她答应。 秦霁把他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抿着唇点了一下头。
第059章 国公府,兰轩院。 穿着青绸长褂的陈二抹去脑门上跑出来的汗,快步进到书房。他走得急,一脚重重踩在跪着的松书身上,正踩在脚腕关节处。 他又踢了一脚,低声骂道:“滚过去些,别挡我道。” 松书不声不响,瘸着腿往旁边挪了挪,陈二这才站定,对着上首的陆奉行了一礼。 “老爷,城门那边也说大爷昨儿个半夜已进了城,府署那边也没人。” 陆奉仰背靠在大黑漆榉木交椅上,闻言眉心竖起几道深深的皱褶,他掀起眼皮,黑冷的眼珠转向松书。 “我再问你一遍,陆迢已经这般厮混了多久?那女子是何来历?” 松书连连磕头,“老爷明鉴,我只打点大爷在国公府的内务,大爷在府外的事实在是一概不知。” “真是陆迢养的好狗。”陆奉冷哼一声,“可你也别忘了,你爹娘都是国公府的下人。” 这话威胁之意明显,松书暗暗蹙眉,又磕了两个头,像是被吓得不轻,“奴才不敢,奴才同爹娘一样,都是国公府的下人。” 这是铁了心不肯为他所用,陆奉瞥了一眼陈二,他即刻会意,“老爷,人关在柴房,还算听话,只说要当着您的面招。” “把她带来。” 少时,绿珠被提了进来,她早就被盘问了一番,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形。双腿颤颤跪了下来,也不敢去看一旁的松书。 “奴婢绿珠拜见老爷。” 陆奉问道:“你是陆迢私宅里照看的婢女?” “回老爷,是,从国公府过去有了五年。” 她说完,陆奉并未回她,端起一边冒着热气的茶碗低头呷了一口。 绿珠想起柴房的问话,继续道:“园子里那位姑娘是四月中来的,姓禾,性子柔,生得漂亮——”话未说完,肩被陈二搡了一下。 绿珠受到提醒,声音压低许多,说道:“她是个花娘。” 此话一出,房内三人皆是一惊,一齐望向她。 当初那么多名门贵女都看不上的人,如今竟会被一个花娘给绊住? 陆奉手中的茶盏便重重掷在案面,咚的一声震得书房里其余几人呼吸都轻了下来。 他胸中如有火烧。 花娘,四月,果然是当时陈寻送进来的那个玩意。 他陆迢分明不缺钱,不缺势,如今做出的诸多蠢事,只能是因为这个青楼女了。 包下得月楼,请来云衣班,已经荒唐到了这般地步。 陆奉对如今的陆迢知之甚少,却也记得他幼时聪慧知礼,懂事非常。一年一年,这孩子何时变得如此陌生又可憎? 陆奉只恨自己发现的太晚,如今已拿不出什么来挟制他。他如今的权势官位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平日固然有个世子名号,旁人真正忌惮的只怕也是自己的岳母寿阳长公主。 他叫人将绿珠带走,继而指了指松书,对陈二道:“把这误主的蠢仆拖下去打二十个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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