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退了下去,一声关门的吱呀过后,屋内只剩下一道岑寂的黑影。 从踏进竹阁便被陆迢紧紧扣着的白玉扳指,早就被掌心熨得温热,然而一旦松开,转瞬又能冰凉如初。 些微一丝凉意从掌心蔓延至低垂的丹凤眼,牵起眼梢,带出一抹同样泛着凉意的浅笑。 她不只仔细观察过,她早就开始爬了。 * 端午过后,是一连串的晴日。 天空湛蓝如洗,在水中又映出一片碧色。晴风在水面吹出层层波浪,正是行船的好日子。 宽阔水面上浮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多是来往的商船,间或几只渔舟穿杂其中。眼看着远处的渡口能够辨出形状,一艘客船却在周围重重的摇橹声中慢了下来。 这艘客船有两层,柏木船身涂了一层乌漆,没有多余繁复的雕刻,在一众豪阔舟船间毫不起眼,只有近了才能发现这船身用木和工艺都是极好。 许霖提着个食盒上到二层,敲响了船舱最里一间的客房,缓缓敲了三下。 俄而,木门缓缓打开一道窄缝,一双乌亮的眼睛从这道缝里漏出来,往外探看。 许霖站在门边,按着腰一笑,“姑娘,我是给你送饭食来的,你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我们理当安排周到。” 秦霁弯弯眼,侧身让他进来。 许霖在邻着窗的桌边坐下,两只手把食盒推给对面。“你要去的丰州明日就能到了,这边虽不比镇江繁华,也是个热闹的商埠。” 他此次出行是替家里去探望病重的舅舅,现下乘的这艘船是许家的私船,那日许霖因事耽搁,骑马赶到金陵渡口时已近天黑。正巧撞见秦霁,她虽换了男装,这张脸却格外好认。 许霖见她当时情状仓皇寻着船,并未多问。这船本就要连夜开走,多一个人也无妨。 掰指算来,两人自那夜开始正经认识已有了四日,比起先时已经熟了不少。许霖托着脸,看着面前姑娘伸过来的一锭十两规制的银子,一时颇为不解。 船费她已付了二十两,这会儿怎么又拿钱出来? “我知道你不缺钱。”秦霁两手捏着银锭送到他眼底下,“但这个不一样,这是我的‘谢礼’。” 秦霁在陆迢这里吃过一个大亏,知晓了旁人的恩惠不能白受。她现在固然很穷,但还拿的出匹配的钱财,总比以后扯出承受不起的局面要好。 对面那道目光真挚又恳切,许霖犹豫着,一只手在银子上落了又起。 从瓦官寺第一次见算起,他们认识已有了一段时日,又有了这么几番偶遇,她该不会有了那个意思……可家里前两天已经给他说亲了。 许霖干咳两声,垂眼望着桌面,“姑娘,我知道了你的心意,只是……我们……我们太晚了……” 秦霁听见心意二字时心里一吓,好在后面还跟着晚了,她神色复杂地收回银子。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一抬眼,看见对面这人脸色还在变红,她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我知道了,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想起此事。” 明日这船会在丰州港口暂停一阵,她走了便是了结。 许霖顺着她的话误解下去,跟着点头,“我不会的。” 他转脸望向窗外,瞥见一行行船只,想起另件事情。“今日不知怎的,渡口查的严了许多,原本今日这船要在靠岸歇歇,因着流程繁琐耽误,索性明日直接在丰州靠岸。” 秦霁闻言面色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原状,唯有压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了衣摆。 第二日,秦霁扮作许霖的小厮跟着他在丰州下了船,经过盘查后便辞了许霖,自己找了一间小客栈先行住下。 丰州这个地方,她在江南志上已经看过一遍,仍属应天府管辖范围内,但不算重要之州。 这里繁华热闹,但水路比起其它几州却要少上许多。若要北上,还是得回镇江,在运河边上坐船。 但秦霁不敢去镇江,那里距金陵不过两天的路程,若是骑的快马,一日也能赶到。 当日能从榴园逃出来,还是靠着在杏和堂,狄若云迷晕绿绣后剩下的大半瓶药粉,秦霁全倒在帕子上给那个暗卫用了。 实在是侥幸,陆迢知道后不会放过她的。 今日渡口查的这么严,是不是他的手笔也未可知。 秦霁取出腰间藏着的玉佩,在窗边细看。日光之下,白玉清透如水,其上雕刻的绶带鸟奕奕欲生。 她摸了摸这枚玉,上面的凉意瞬时由指尖涌流至后颈,秦霁垂着眸,连鸦黑的羽睫都跟着颤了一回。 陆迢给的是上好的和田玉,价值不菲。 他不缺钱,缺的是一个供他取乐的外室。 他口里的商量,她不信,也不会答应。
第061章 残蝉噪晚,绪绪和风将暑天的余热吹散,转瞬六月到了尾声。 端阳节后,朝廷将拖拖沓沓了许久改税一策落实到各地,应天府中人人都忙得不可开,陆迢尤甚,一连多日就近宿在琅阁,回国公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入夜已有了一个时辰,琅阁书房的灯还亮着,黄澄澄的烛光洒在窗边,正中围着的那道影子手中尚还提着笔。 赵望敲门进去,将手中密信呈上书案,“大爷,济州那边又有两人失了联络,咱们安插在那里的人也没能找到。” “近日不必再与那边联系。”陆迢搁下笔,“是时候去看看了。” “是。”赵望说完站在原地,两眼直望着陆迢,脚下丝毫没有要动的痕迹。 他站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书案边的人先开口。 “还有何事?” 赵望提了提神,“松书来消息说,二爷和三小姐这几日变着法的想找您,往寒商园里送了不少东西,还说想来府署。” 他忐忑说完,视线垂向地面。若非松书被他们缠得没法,也不会托自己开这个口,若不是自己被松书缠得没法,也不会向大爷开这个口。 陆迢斜乜他一眼,“不见,告诉他们,心里不安见我无用,该去寺庙多跪跪。” “属下知道了。”赵望退出门外,心想二爷和三小姐这回可算是把大爷给得罪了。 说来说去还与月初那件事有关,那事发生的前一晚,二爷和三小姐在园中的假山后头吵架,把得月楼遇见大爷和姑娘的事给大声吵了出来,叫刚回来的大老爷给听见了。 本来大老爷只要对付大爷,断了他和陈寻的往来,听完这话后把他们揪着问了一通,要对付的人就变成了姑娘,才扯出后面那么多事。 眼下大爷养外室一事全国公府的人多少都知道了些眉目,大爷光风霁月的君子名声算是彻底不保。 不过赵望偷心觉着真正要紧的兴许还不是这事,大爷若是在乎,有无数个法子把此事压下去,可他没有。 他以为,真正要紧的地方还在秦姑娘。 大老爷下手何其狠断,若是秦姑娘到了他手里,哪怕他们只迟上一刻钟,她也绝不会有命出来。 赵望将陆迢的回复转告松书,松书点点头,他有一阵没见到陆迢了,因问道:“大爷如今可还好?” 赵望顿了顿,回他,“挺好的。” 姑娘走后第二天,大爷便查出了那夜唯一一艘从渡口离开的船只,五日后船只在丰州停靠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自那以后,大爷便再没提起过姑娘,只是偶尔逗逗那只黑猫。 一切如常。 似乎一切如常。 六月眨眼就过去,绪绪和风转凉,悄然吹黄了梧桐叶片,秋雨从忽大忽小的叶罅间落了下来。 马车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竹帘一晃一晃拍在车厢,混着沥沥的雨声,这声音并不讨人喜欢。 陆迢拢着眉,挑开竹帘。街上空空荡荡,只有街角处立着一个人,沥沥的细雨飘摇而下,沾湿了她身上的挼蓝长裙,和那双含着委屈的漂亮眸子。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陆迢撑伞走了过去,雨丝落在伞面,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眉头依旧拢着,伞沿已向她头顶倾了过去,“你自己跑的,现在又来哭什么?” 秦霁不说话,抿起半边樱唇,一双泪眼望着他,羸弱的肩头轻轻颤抖,在极力忍住抽噎。 陆迢牵起她的手握住伞柄,腾出空去擦掉她脸上的泪珠,从眼角到腮边,再滑至小巧的下巴颏。 “受欺负了?” 小姑娘摇摇头,抛开伞,两只手揽住他的脖子,抿着的唇瓣贴上了他的鬓角。 馨香柔软的触碰从鬓边滑至脖颈。 她低低啜泣,时而喊大人,时而喊陆迢,莺声在耳畔缠绵,轻易勾起他的渴念。 雨忽而变大,秦霁的抽泣的声音亦有了变化,她的嗓子越来越粗犷,喊他时嘴里念的也变成了三个字。 “陆大人,陆大人?” 王盛接连喊了两遍,才见上首那位支着额角凝思的人转向自己这边。 俊朗的面皮里透着薄红,眉宇间些许疲惫,眼中烦躁之意甚为明显。 王盛一怔,将这样的烦躁看成了憔悴。把要问的放在一边,转而说道:“陆大人还是要保重身体,公务不管何时都能忙,这几日正是转凉的时候,生病了可不值当。” 汪原正对着砚台研墨,这墨是他刚翻出来的不知多少年的老墨块,又硬又黑,只能一下下敲在砚台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听见这话,停了手里的动作,也朝陆迢看去,同样觉得这诡红的面皮不太正常。 想起近几日金陵又闹了两桩杀人抛尸案,这人确实忙上加忙,汪原估摸着陆迢应当是吃不消,张嘴跟着王盛一起劝了几句。 “王大人说得不错啊,陆大人你虽比我们年轻,但总归也是吃五谷长大的肉体凡胎,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陆迢冷扫他们二人一眼,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王盛这才说起刚要提的话,“那陈通判想来要到金陵了,听说他在京城颇有势力,此次不知为何,竟到了我们山迢水远的金陵来。” 这是想打探打探新来的上峰,通判品级实权虽不及知府,压着他们几个同知却是绰绰有余。 陆迢按了按额角,脸上那股诡红已不大明显,恢复成了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他似笑非笑,“陈寻这个人我倒是有些了解,你只管好好奉承便算立了大功。” 一直到府署下值的时辰,雨都没能停下来。 陆迢踏出官厅,皂靴踩入水中。漫天的雨像一条条丝线,落地时在一圈圈的涟漪中变作波纹,牵起一头,再奔向另一头。 圈圈波纹漫了过来,秦霁提起云头履退后一步,躲回了酒楼的檐下。 斜对面客栈二楼,窗口大大敞开着,一个青年男子探出半边身子淋在雨中,对着下边大喊:“声声!” 秦霁抬头看过去,指指手中的食盒,扬唇一笑,示意已经买到了她要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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