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隽的眉眼淡淡投向她,无喜也无怒。 距他还有一步远时,秦霁没再往前。 刚刚在林间她发觉有轻微的响动,可如今陆迢却站在这儿, 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他其实没听见月河说的什么? 头顶的竹叶又被吹得沙沙作响,秦霁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陆迢将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 身上的冷意被带着甘松香的暖温驱散,秦霁缓缓抬起头,露出一段细颈,任由陆迢给她系好大氅。 修直有力的手指捏着系带,在她颈前游走,不时碰到她的腮。 将人围得严严实实之后,黢沉眸光这才投向她的脸。 林间风大,秦霁被吹了会儿,脸上已经没什么知觉,因而也不知自己眼角有泪。 她仍是仰脸望着他,这滴泪就被盛放在她的眼角。如珠玉,映着今夜冷清的月辉,摇摇欲坠。 陆迢抬手拭去,水痕留在指腹,浥湿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绪。 他揉了揉她的腮,打算说些什么,可是一想到她应的那个“好”字,便如鲠在喉。 他移开视线,“走吧。” “嗯。” 陆迢折身走在前边,月光将秦霁的影子照在他身侧。 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陆迢的大氅披在秦霁身上要长出许多,陆迢围的时候多卷了一些,也只是将将不拖到地上,秦霁只好小心走路。 快到寮房时,还是出了意外。 她踩着了围在脚下打转的大氅,往前一扑,直直撞在陆迢身上。 被吩咐候在寮房外等着的绿绣远远瞧见这情形,忙跑了过来,着急问道:“姑娘,没摔着吧?” 秦霁半跪坐在地上,一只手还扶着陆迢的胳膊,柔声回道:“我没事。” 语气一如往常,甚而还提唇笑了笑。 陆迢看了眼她发红的鼻梁,她的脸直接撞在他后背的脊骨,若非刚刚那声痛嘶就在自己耳边,他几乎也要以为她真的无事。 回到屋内,秦霁坐在榻上。两条裤腿都卷起来看过一番,绿绣松一口气,“冬天若是伤到骨头最容易留下病根。幸好姑娘无事。” 绿绣出去后,药箱还留在桌上。陆迢在里面挑出一个葫芦形的玉瓶,坐回秦霁身侧。 沾着药膏的指腹伸向她的脸,秦霁只躲了一回,继而便侧过身直接对着陆迢,方便他上药。 陆迢眸色微沉。 玉瓶里装的是雪肤膏,有化肿镇痛之用。 她明明疼,为何不说呢? 上回也是在这里给她上药,只不过伤的是腿。那时她伤得更惨,更疼,对着自己也是一声不吭。 城隍庙会那夜发生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陆迢指尖一顿,看向面前的秦霁。 她闭着眼,任他涂涂抹抹,模样安静又乖巧。 涂完药,秦霁打量了一遍两人住的寮房,觉出一点眼熟。 她问道:“上次在瓦官寺,也是住的这间寮房么?” “是这间。” 秦霁“哦”了一声,垂下长睫。 那会儿还是初夏,她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时至深冬,自己竟然还是在金陵。 未几,寮房内的烛灯被吹灭,只剩下了床头那一支亮着。 屋内安静下来。 床榻之上,秦霁与陆迢在床上隔着一臂之距,皆是一动不动。 不知多久过去,秦霁的呼吸越来越缓。等她彻底睡着后,陆迢才翻过身。 他支起肘,眸光落在秦霁脸上,就算睡着,她也是一副乖顺恬静的模样。 今夜的事一桩又一桩,最后重重压在他心头的,竟是几月前在瓦官寺发生的旧事。 换做别人,受了这样的对待只怕要委屈地哭上一整日,她呢?抹完泪还要对自己笑。 过了许久,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来干扰,他才能看到秦霁当时受的委屈。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那时的他对她,都很不好。 他问心有愧。 陆迢捏了捏她的耳珠,又很清楚不过,她要是想走,他仍旧不会答应。 * 翌日仍是晴日。 秦霁难得醒了个大早,却没起来。 陆迢还没醒。 她侧首看了他一会儿,脑袋里想着昨夜月河所说之事。 不是要带她走,而是另一句话—— “这间寺庙有一棵姻缘树,说是十分灵验,能保佑有缘人恩爱一生。每年冬日举办斋会之时,都会请有缘的情人去树下结红绳。我同魏三半路听说此事,便一起到了这边。” 陆迢带她来这里,会是因为什么? 用过斋饭,陆迢问道:“去不去走走?” 带她出来住这几日,也为了散心,没道理在寮房过上一日。 秦霁神色稍滞,应道:“好。” 陆迢原想同她逛佛塔,一连遇到三个念经的和尚之后,两人一齐改了主意。 “去寺庙外面如何?” 秦霁点点头。 出了瓦官寺,马车也没用,只备了一匹马。两人同乘一骑,他们去看了凝冰未化的山瀑,梅花成林的山脚,秦霁还尝了金陵才有的梅酒与梅饼。 直到傍晚才预备回去,上马前,秦霁拉住陆迢的衣摆,仰面望着他,“我也想骑。” 她已经很久没骑过马了。 陆迢把缰绳交给她,自己空出来的两只手则环住了盈盈一握的纤腰。 回到瓦官寺,时辰尚且未晚。 眼看就要回到寮房,秦霁先一步停在路上,扭头问道: “陆迢,你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么?” 陆迢闻言一顿。 自是有这个地方。 可经过昨夜一事,他没想再带着她去,有些事,不必信鬼神。 他原要说没有,可是一张口,“没”字的音却从喉间掉了下去。 “有。” * 说是姻缘树,其实是一株年老的菩提树,虽是寒冬,枝桠依旧茂密生绿,每一根枝桠都挂满了桃牌或是红绳。 不少年轻男女都聚在此处,挂完红绳后又放起了天灯。 一盏一盏灯连片飞向高处,像流动的星,引人眺望。 “陆迢。” “嗯。” 秦霁侧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她一直觉得陆迢的眼睛生的好,美如女子一般的丹凤眼,望着人笑时总有几分似真似假的情。 此刻他眼梢微挑,黢沉的瞳仁俯视着她,秦霁在里面找到了自己。 “陆迢。”她又喊了一声。 “我在。” 四野有恢宏庙宇,有成片天灯,有星辰和月。 陆迢只看着秦霁,看她甜甜笑靥。 随后,他听到她的声音—— “你上次说的,我答应了。” 整座金陵城在陆迢耳中静了下来。
第099章 “二位施主,可要挂桃牌?”路过的小沙弥见二人手上空空,举起桃牌送到二人眼前。 “此桃牌为同心木所制,以丝萝为线挂于姻缘树下,菩萨必也能看见二位的真心,保佑你们长长久久。” 他悉心介绍完,陆迢视线连偏也没偏,小沙弥只好跟他一起,将期许的目光投向秦霁。 “真有这么灵?” 秦霁接过桃牌,在腰间摸了摸,才想起自己没钱。 一只长臂从她身侧伸过去,他手中银光在月下显得格外明亮。 小沙弥收下沉甸甸的银子,脸上笑容洋溢。“灵验的,只要来人是真心,菩萨定然也会为各位送福。施主稍等,此桃牌还需填名,小僧这就去找师兄取笔墨来。” 姻缘树的另一边摆有长案用来写字,那儿已经排了不少的人,小沙弥一溜烟地朝那儿跑去。 “原来菩萨不仅看真心,还要看真金。”秦霁觉得好笑,转向陆迢说话。 偏首时看到了远处的月河,她和她夫君正朝树下走来。 秦霁倏地一僵。 自己和陆迢的事,就算月河知晓,她也不要让她亲眼看见。 有些泥点若是见过光,就再也扫不去了。 不能让她看见。 秦霁攥紧衣袖,很快便做出决定,然而才旋身,便被拉住手腕停了下来。 陆迢失神许久,此刻才恢复如常,他轻吐出一口气,道:“我们还没挂桃牌。” 这件事是最不重要的。 秦霁现在着急得很,似乎下一刻就能听见月河喊她的声音。她挣不开陆迢,只好拉着他一起走。 还不忘记敷衍,“我记得,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她的脚步很坚决,陆迢默默跟在她身旁。他们走出很远,直到听不见身后的人声才停下。 两人站在暗处,由一棵粗树挡着。 秦霁此刻才有精力去理陆迢,先推开他的手,她一路都被陆迢握着手腕,这一圈现在既冷又湿。 秦霁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真是湿的。 陆迢手心竟生了这么多汗? 静默一阵,她移目看向陆迢,视线对上后,陆迢抽出了一张帕子。 秦霁也是。 两人一起擦手,又一起望向远方亮着灯火的姻缘树。 月河和她夫君也在挂桃牌,他们夫妻在姻缘树下寻了好久,才选出一个枝桠将桃牌挂上。 他们走远后,秦霁紧绷的肩颈明显松懈下来。 陆迢看见,眸底晦色闪过。 明明是相熟之人,她昨日还能见,今日为什么又要躲着? 身边不过是多了一个他而已。 细想想,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 济州有,此地也有,秦霁会在她每个朋友面前矢口否认同他的一切。 寄给她父亲的信更不消说,彻底没有他的出现。 陆迢忽然发觉,自己在她身边,似乎是见不得人的。 秦霁被月河占去了心神,对他的变化毫无所觉,重新牵起了陆迢的手,“我们现在去挂桃牌,好不好?” 她杏眸弯了起来,露出甜融融的笑靥,眸中星光比今夜所有的天灯都要绚烂。 “去不去嘛?” 陆迢偏脸躲开她的视线,反牵住掌中葇荑,沉声道:“去。” 真也好,假也罢,她都答应了他。 从挂桃牌到回来的路上,陆迢未有多话。 回到寮房,两人各去净室清洗,秦霁洗完,坐在榻边绞头发时,方才觉出不对劲。 一抬头,陆迢挨着她坐了下来。 “秦霁。”陆迢眸光沉沉。 “嗯。”秦霁应声,警惕地看着他。 陆迢接过她手中的蜕巾,去绞披在她身后的长发,一边说道: “在国公府住的时候,我已将我们的事告诉了母亲,她已开始着手准备聘礼。你会又一个新身份,我们先成亲,待你父亲雪冤,你若是想,我再娶你一次。” 陆迢久久未等到回音,掰过秦霁的肩,她呆睁着一双水眸,脸上未有半分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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