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真是一个令人见之难忘的娘子。 且看她梳的双螺髻,并不是出嫁的妇人单螺髻。 不知不觉,周幼仪将沈珏放在心上千思万想。 ** 卫国公府,听雪院。 白花如雪的玉兰树早已凋零,光秃秃的树枝在夜色下,映在窗纱上若鬼影的手爪。 玉瓷、陶瓷、土陶各式各样的酒坛散落,满室酒气,沉香色帐幔被扯断,胡乱地覆盖地面。 自谢璨从晕厥中苏醒后,听雪院的主屋狼藉不堪,死寂沉沉。 “拿酒来!快拿酒来!”谢璨扯着脖子喊。 门外伺候的长随走进,“少爷,您不能再喝了,您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大夫还说要戒酒戒辛辣刺激之物,不然会落下病根……” “砰——”一只琉璃酒杯砸到长随的脑门,砸得他脑袋晕晕,猛地栽倒在地。 杯碎,人昏。 谢璨嗤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我的事?” 他几番摸索,终于在角落处找到一坛解封后,蒸发了半坛子的酒,汩汩地往喉咙里灌。 仿佛酒水就是他的命,没有酒,他就活不下去。 对谢璨而言,事实亦是如此,在酒精的麻痹和迷幻下,他似乎又回到十五六岁时,与沈珏的嬉怡时光。 她还是那么乖,小心翼翼地轻扯他的袖角,甜糯糯地说:“璨表哥别丢下我。” 无论他在何处,府苑、书塾、街巷,只要一转身,她就会在自己身后,赶都赶不走。 年少气盛的年岁,谢璨可以肆无忌惮地往前奔跑,却不知什么时候,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他把她弄丢了。 苏醒来的第一句话,他问的是:“珏儿在哪儿?” 昏迷之时,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沈珏不要他了,即使再怎么去牵她的手,她会不留情面地甩开,冷静无情地看着他。 谢璨遽然惊醒,醒来后,才发现现实比噩梦更可怕。 他和沈珏的婚书被撕碎,婚约被退,此后,他们再无干系。 谢璨心脏绞痛得无法呼吸,只能借酒精麻木自己。 珏儿,珏儿…… 门扉被人合上,谢璨潜意识抬眸看去,一个婀娜姣美的藕荷衣倩影走来,那是沈珏穿过的颜色。 “珏儿!”谢璨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朝她奔去,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失而复得地一遍遍念沈珏的名字。 听雪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主屋的门扉大开,栽绒毯水渍延绵,与满地的碎片混在一起,长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周瑶来时见的便是这副画面,残破帐幔随夜风飘曳,绯色锦袍的谢璨坐在地上靠着桌腿酗酒,满面哀愁,整个室内都被他的哀伤充满。 她一颗心跟着紧攥,担忧他受到冷风的侵袭,好心地合上门。 谢璨注意到她,朝她直直奔来的一刻,周瑶又惊又喜。 谢璨拥住自己,她的一颗心还沉在蜜糖里,直到她听见他的喃喃低语—— “珏儿,你回来了。” 霎时,周瑶嘴角的笑僵住。 她不言不语,任由谢璨将自己错认成沈珏。 谢璨抱着“沈珏”,缺了一块儿的心脏被弥补好,然胃内翻江倒海之感油然而生,他转过身弯腰呕吐。 刺鼻的酒气冲进鼻腔,周瑶捂住口鼻,但还是蹙眉,用手帕帮他擦掉秽物。 她一面擦,一面关切地问:“二少爷还好吗?” 耳边响起的声音完全不似记忆中的莺鸣软嗓,谢璨扭头,她哪里是沈珏,分明是周瑶。 谢璨拂开她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后倒退,“滚开!” 又是这样,只要他清醒时,就将自己视作无物,讨厌、排斥自己。周瑶都快怀疑她是不是无意中惹到谢璨了,为什么他就不给自己好脸色瞧? 屡次三番地用热脸去贴冷屁股,周瑶再如何厚面皮也不得不愠恼,但还是拿捏着礼仪,把手里的绣帕塞给谢璨,福身道:“瑶儿只是担忧谢璨表哥,别无他意,既然表哥酒醒得差不多,瑶儿就告退了。” 谢璨才不稀罕她别有用心的关切,就要把手里的绣帕扔掉,可一见到帕子角落刺绣的蝴蝶就挪不动眼。 即将踏出门槛的周瑶肩膀被人捏住,猛地一痛,随后就听他迫切的声音响起,“你的绣帕是从哪里来的?”
第44章 大闹 周瑶怔住, 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激动。 谢璨掌心加重力道,“我再问你一遍,绣帕从哪儿来的?” 他绝不会认错, 沈珏修习女红来,就赠予他无数绣品,从技法稚拙到渐入佳境。最后一次,她给他绣一百只荷包, 上面的绣脚与绣帕上的别无二致。 周瑶肩胛骨几乎碎裂一般的疼, 她咬唇忍痛道:“你放开我, 我就说……” 肩膀上的力道骤松, 周瑶疼得站不住。 在谢璨的逼问下, 周瑶把绣帕的来历交代得清清楚楚。 永安绣坊新出的绣品,因花样繁复, 不管是蝴蝶、花卉、燕雀……都栩栩如生, 惹得时下京中娘子们趋之若鹜,单单一块儿绣帕都炒到十贯铜钱。 循着绣帕的线索, 谢璨顺藤摸瓜来到永安绣坊。 街市上行人如织、川流不息,谢璨掩在角落, 旁边是收了他十两银钱的绣坊小二。 绣坊小二佝偻着腰杆, 指了指铺子里的一个碧衣小娘子, “公子, 近来畅销的绣品都是出自那位娘子的手。” 迟迟得不到谢璨的回应,他忍不住觑一眼谢璨的神色。 身边的公子锦衣华服, 生的一副俊美无俦皮囊, 就是面色苍白恍若大病初愈的的病人, 脾气也十分火爆。 像是烛火将尽前爆出最后的一丝灯花,谢璨眸光熠熠, 视线直直攫住碧云。 碧云在此,也就意味着珏儿还在京城,她离开卫国公府后并没有回云州。 更重要的是他从府里多方打听到,谢澜因婚事被父亲家法伺候一事,他们没有定下婚约,他谢璨还有机会! 只要谢澜与沈珏没有成婚,他就有把握把沈珏劝回来。 他答应她,一定会对她好。 永安绣坊,碧云正与东家说话,此次前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东家一声,她手里还有一桩礼部侍郎的请托,极度耗费精力,暂时不能赶制出其他的绣品。 东家只差将她供起来,对她自然有求必应,区区告假更是一口答应。 “娘子不必费心,我晓得了,这段时日您且好好忙活手里的事。” “得东家答应,碧云也就放心了。” 话已带到事情办妥,碧云打道回府,只是她丝毫未察觉身后有人尾随。 谢璨一直不近不远地跟随碧云到达城东的鹿鸣别院。 银杏与红枫像打翻了是的颜料,金黄与霜红泼墨融合,其间有一庄别院,雅致而幽静,门外却有五六个带刀的侍卫巡逻守护。 拳头“咚”地砸在树上,谢璨咬牙,腮边一鼓一鼓。 他就知道,珏儿一定被谢澜藏了起来。 金丝勾边的靴子迈出一步,他蓦然停住,上次醉韵楼之事还历历在目,即使他今日上前,怕是也无法带出沈珏,反而打草惊蛇。 谢璨恨恨地望一眼别院,转身大步离去。 ** 沈珏接下礼部侍郎的请托后才发现没有这般简单,周幼仪几乎每隔两天都会往鹿鸣别院跑。 念在他对这份寿礼视如珍宝,加上他前来也常常是看一眼绣画的完工程度,适当提出建议,因此沈珏并没有多反感。 只是每隔一两日就要与外男打交道,她多少有些不适。 更关键是,她是以碧云的名义做刺绣活儿,每次周幼仪来,还要打掩护,属实疲于对待。 这一日晡时五刻,周幼仪第四次造访,小厮将他迎到花厅等候。 许是前三次来造访的缘故,周幼仪早已熟门熟路,径直来到花厅旁的书房。 为了更好地做工,别院里的书房被改造成临时的绣房。 书房门扉洞开,明亮的光线照射在绣架上,一同将正在绣架上做工的娘子照亮。 劈线、抿线、刺绣……她手里的针线仿佛活了一般,极为听话,在雪白的缎绢上绣出松鹤图案。 针线似笔墨,一只又一只振翅于飞的丹顶鹤在她的“笔”下勾勒出。 令周幼仪惊叹的不止是她的绣功,还有她专注入微的神情,一双秋水般的眼,春光落入其中也要逊色三分。 周幼仪右掌拊过砰砰乱跳的胸口,有什么东西像发芽的嫩苗在悄然生长。 一片阴影挡住明亮的光线,沈珏抬眸,指尖的针倏忽脱手。 “周,周公子……” 都怪她太过专注,居然没有察觉到周幼仪的到来。 去花厅接待客人的碧云没有找到周幼仪,正来书房告知沈珏,不想碰到这一幕。 不用问她也知晓坏了。 周公子不会撤去请托吧,那姑娘近日的心血不就白白浪费了? 周幼仪的星眸从绣架上的松鹤延年图一一划过,最后落在沈珏削葱般的指尖,丝线如树木藤蔓绕匝在她手上。 他浅浅一笑,温和道:“我早该猜到,绣工精湛的该是沈娘子才对。” 沈珏木木地站起身,两只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才好,此刻听他的话语中并没有责怪的意味,一颗心稍稍安放。 沈珏思忖,决定还是说明情况比较好,“让碧云借我的名义去卖绣品,实属迫不得已,至于缘由恕小女子不可说,还望周公子见谅。” 京中只要是高门贵女,都不会放低姿态,绣东西去卖,以免被人知晓毁了名声,她这般做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周公子介怀,我可退还定……”眸底半含的水光,眼睫一霎似乎就要涌出落下。 周幼仪倒是个善解人意的,“祖母并不看重绣匠的名声,某又怎会讲究?再说,绣功精湛的一直都是沈娘子。” 紧张的心完全放下,沈珏矮身行了个万福礼,“多谢周公子海涵。” “某亦如往日,只是来‘督工’,看看进展,沈娘子不必惶恐,做你自己的便好。” 见他如此客气,沈珏非要把这副松鹤延年图的绣画绣好不可,又回到绣架前一针一线地密缝。 周幼仪就坐在一旁的玫瑰文椅上,不时呷着千岛玉叶,默默不语地看她刺绣。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到书案上的一本游记,不禁出声:“沈娘子也看《孤山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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