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比谢冰稍长半岁,她本不愿与后辈置气,只是辛辛苦苦做得功夫被人一顿贬损,免不了心中有气。 她可不是以前任人拿捏的粉圆团子。 “我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夫人将你的婚事交予我负责,我自然严格把关,不得有半丝松懈。” 沈珏睁开眼,眸子水亮清明,毫无怨怼、愤恨,直教谢清看得一怔。 “虽然上面的名册我过了一遍,但只看纸面上的描述,不比现实中看得真切。月底会在城郊岚溪举行曲水流觞,届时你可以去瞧瞧有没有中意的郎君。” 谢清双颊泛开浓浓的红晕,她正是少女怀春的年岁。 如若婚事放在主母那儿主持,大抵也是看中出身门楣,合适的话两家议亲,直到洞房花烛夜时才能真切地见到未来夫君是何等相貌。 而今世子妃却愿意耗费精力财力,为她择夫,怎叫她不动容? 谢清以袖角沾了沾眼尾,像是能抹掉眼眶的红,“多谢世子妃操劳。” 沈珏淡淡,“不碍事的。” 谢清讷讷地将谢冰带离,跨出屋门时,见到刺绣山水五屏风座屏后的绰约影子,与画纱上的修竹檀栾重叠在一起。 两人走出清梧苑不远,谢冰甩开谢清的胳膊。 “清儿姐姐还没出嫁,就学得一副谨小慎微了。” 好在谢清知晓谢冰性子不坏,就是小嘴一张吐出的话儿能气死人,假装听不见她的阴阳怪气,好声好气为她厘清时势。 “妹妹有没有想过,世子妃拿捏着我的婚事,若你今日将她惹急,保不住她会在婚事上做文章。但……”今日一瞧,世子妃没有那般恶毒的心思,道个歉也是无妨。 才听了个话头,谢冰就迫不及待打断她,“孙姨娘果然说的没错,她就没安好心。” 国公府里男丁兴胜,惟有她们两个姐妹,打小就关系亲昵。 今日一早,谢冰带上新出的糕点去谢清的院子找她闲聊叙话,孙姨娘恰好也在,谢清下去端茶的期间,孙姨娘就向谢冰哭诉。 “你清儿姐姐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若没有之前那档子事儿,我也合该抱孙子了。” 谢冰内心泛酸,谢清嫁人府里就剩她一个孤苦伶仃的,虽不情愿,但还是为谢清感到高兴,“清儿姐姐要嫁人是喜事,姨娘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开心呢?” 孙姨娘唇角下弯,忧心劳神,“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主持清儿婚事的不是夫人,而是世子妃,我们以前对她在府里的磋磨冷眼旁观,她能心狠到断绝亲生父母的血缘关系,说不定会拿你姐姐的事儿做文章,随便把她嫁给什么糟老头子做续弦也不无可能……” “什么?!”谢冰一听,才不容忍以前任由她欺负的胆小姑娘翻身骑在头上,还要指点她宝贝清儿姐姐的婚姻大事。 糕点不吃,茶也不喝了,拉上才跨过门的谢清,火急火燎地就往清梧苑赶。 谢清大概也知晓是个什么回事,但没多嘴,亦没多拦,在来清梧苑见沈珏之前,她也不相信沈珏能好心为她安排婚事。 可去清梧苑走过一遭,谢清知晓沈珏的良苦用心,尽力相劝谢冰。 “好了,不是你想的那样,若你实在不愿相信,咱们就等月底,瞧一瞧诗会办得怎么样?” 诗会若是随意操办,说明她就是做做表面功夫,根本不上心,届时去父亲那里告状也有理有据。 谢冰一想,压下火气答应了。 清梧苑外两姐妹暂时缓和,清梧苑内得知事情原委的碧云却不甚畅快。 “世子妃为何还要花自己的钱去办诗会?兴许人家都没把你的好心放在眼里。” “因为我会是国公府未来的当家主母。” 青棠捧来一盏浮来青,屈膝递给沈珏,话儿却是对碧云说:“府里上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生怕抓不住世子妃的错处,世子妃更是要把手上的事都做好了,不仅是做好,还要做得漂亮。” 沈珏呷一口,氤氲茶气熏染眉眼,眸光像沉水的水晶愈发明澈,“青棠姐姐说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是真心实意想让国公府好……” 与柳氏勾心斗角也好,与四娘子争锋相对也罢,谢澜生于国公府,她便将国公府当做自己的家,如此种种她都能不在乎。 毕竟他为她走过九十九步,她就不能走剩下的最后一步吗?要知维系感情,需得两方苦心经营,只一昧索取的关系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在谢澜出征前线的时日,让家宅安宁,也算为他分忧。 “好吧……”碧云嘴上说好,其实高高撅起的小嘴表达她的强烈不满。 沈珏:“我也不会让自己憋屈,就算我愿,夫君也不会同意,信国公府也不允许。”是安慰,也是实话。 ** 春日暖暖,落英芳菲。 城郊,琅琅君子分坐岚溪两旁,荷叶载着羽觞自上流飘落,顺水而流,顿然停下,便闻吟诗声响,亦有人冥思苦想不得作诗,在哄笑声中拍着脑袋,端起羽觞一饮而尽。 一双窈窕身影隐藏在枝叶苍苍的槐树后。 百闻不如一见,谢清喜爱吟诗作赋,颇有文君之才,可身在闺阁,束缚甚多,而今亲睹传闻中的曲水流觞,心向往之。 最关键的是举办此次曲水流觞,是为了给她择夫,谢清双颊绯红,远望一眼,羽睫又倏地垂下。 她不好意思,谢冰却开怀极了,“姐姐你快看,刚刚那个吟出诗来的公子仪表堂堂,你觉得如何?” 谢清娇嗔,“冰儿。” “怕什么呀,本就是为了姐姐才办的诗会,不看不就亏了吗?” 谢清连连道,“好了好了,我看就是。” 诗会上不仅邀请京中适龄的公子,居然还将隐居山林的大雅都请出山来坐镇评诗,不可谓不用心。 向往的曲水流觞就在面前,谢清不禁神游天外,待到神思归位时,身边爱玩的谢冰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冰儿,冰儿……”谢清不敢大声叫唤,怕惊扰了溪边的雅士公子,循着来时的小径四处张望。 绵绵春雨如酥,昨日方歇,今儿的泥土小径更是松软湿滑,谢清足底一滑。 “啊——” 腰肢登时被扣住,有人牢牢握住她的手臂,一道爽朗清新的嗓音自头顶响起。 “娘子当心。” 谢清慌里慌张地朝溪边看去,吟诗作赋的声音未曾有半丝停顿。 这才松开捂唇的手,透过蒙蒙帷帽,去看面前之人。 他头簪和田玉簪,相貌清秀,算不上惊艳出众,然周身萦绕的书卷气令人如沐春风。 谢清鼻翼轻翕,就连衣衫上的沉香味儿都是好闻的。 意识到自己还在他的怀里,谢清后退一步,“多谢。”旋即匆匆擦肩而过。 那人站在原地,迟迟未动,手掌上残留她腰肢的柔软与行走的香风。 他笑意浅浅的眸子凝在地面,捡起一张边角绣有“清”字的绢帕。 走开数十步的谢清终究是忍不住胸膛的擂鼓,扭头回望。 如说书人娓娓道来的故事一样,不经意的相撞成就一段美妙的邂逅。 ** 曲水流觞之后,沈珏找来谢清问话。 念及还未出嫁的小娘子面皮薄,沈珏与她寒暄片刻,才渐渐将话题引到诗会上。 “那日你有没有中意的公子?”沈珏两指捻着桃糕,一面吃一面说,“我瞧太中大夫李家的三公子不错,他温雅随和、出口成章,你们相处得来。” 之所以办曲水流觞,是因为她考虑到谢清醉心诗词歌赋,嫁给一个世代书香的大家会更有共通点,日子也会过得更顺遂。 倒不是说将门出身的公子不好,但大渊对武将旨在培养军事兵法,的确没有文举那般重视诗词歌赋上的修养,她担忧谢清会相处不来。 玉壁上垂挂的泼墨江山图,大气磅礴,尽显声势赫奕,题诗气冲霄汉,更是彰显所画之人的真才实学。 视线落在画卷的题名上,“谢澜”二字金钩铁划一般。 他远赴南疆,若是在府里知晓她的心思,怕是会点着她的鼻尖说:“夫人小看武人,你夫君难道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汉吗?” 可是他那样文经武略之人,世间难得,少之又少。 沈珏想着,唇角弯成小钩。 谢清一时没能品出她的用心,颔首低眉羞涩道:“有,是翰林学士白家的五公子名叫白滦。” 曲水流觞那一日,她随身携带的绣帕不见踪影,等诗会结束后她收到门房的消息,说是有一个青衫公子送来一张绣帕和一封信。 那绣帕洗得洁净,还被薰了沉香。 记忆里的山水青色浮现……拆开信笺,果然是他。 沈珏不知谢清与白滦的邂逅,思索着此人,“白滦……” 她记得,此人出自韶州白家,家世与国公府也相配,却不在她圈画的名字里,只因曾听闻他满腹诗书不假,但流连花丛,单府里的通房就有四五个。 沈珏将实情告知谢清,“白滦爱狎妓游玩,你确定你心悦于他?” 谢清一怔,为白滦辩驳,“我见过他,相貌清俊,文采斐然,身上也没有常年流连于花丛的颓靡气质,兴许传闻有误呢?” “这样吧,我再找人打听打听,确认他品性是否纯良。” 谢清颦眉,如今她满心满眼都是白家五公子,忍不住要为他说几句好话,“白公子年岁双十,家中有几个通房侍妾也不算什么,许是府上的主母为了家族开枝散叶着想。” 谢清捂唇,惊觉说错话,连连找补道:“清儿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她无非就是在说沈珏身为世子妃,没有为谢家的香火绵延而思量,赖着谢澜没有为他纳妾。 沈珏怎能听不出来,她也无甚精力给谢清解释,“你喜欢便好,国公府的女儿除了嫁入皇室,否则定不为妾,待会我且去给柳夫人给你说亲,必定让白五许你正妻之位。” 谢清激动得露齿展颜,一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只好揪着香帕。 沈珏说到做到,当日就去给柳氏说明情况,并再三强调是谢清的选择。 为娘家烂摊子而焦头烂额的柳氏并无多少耐心去甄别,将沈珏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卫国公,经由卫国公拍案,让媒人去白家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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