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风雪大盛,墨色泼洒,吞噬莫愁山的轮廓。 鹿鸣珂尚未归来。 羽徽若回想着姜潮生的话,拿起鹿鸣珂为她准备的狐裘,揣上暖烘烘的手炉,推开车门,走入了雪中。 许是后遗症,惑果的果核服食过后,她的灵力石沉大海,丝毫无法调动。 羽徽若只能徒步上山。 积雪堆得厚,还刮着大风,山路很是难行,羽徽若沿着尚未被完全覆盖的血迹,一步步向前挪行。 苍茫无尽的雪中,隐有一道人影以剑撑地,半是被雪掩埋,衣服上大片的血色被雪冻过,愈发得艳烈。 羽徽若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少年单膝跪着,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她情急之下,一声“臭小子”险些脱口而出。 “悯之。”羽徽若搭上鹿鸣珂垂在身侧的右手,从姿势来看,腕骨明显是被折断了。 他的手冻得僵冷,手背上已出现冻伤。 羽徽若握住他的手,张开唇,呵着热气,口中唤“悯之”。 “悯之,你醒醒,这里太冷了。”羽徽若将他已冻僵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倏然,被她握在掌中的手指尖动了动。 鹿鸣珂缓缓抬起头来,隔着睫羽上凝结的霜花,望着这个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 指尖传来温软的暖意,告诉他,这一切不是他的妄想,真的是她。 “初初。” 羽徽若一怔,对上他的目光,抿着唇角,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死了。” 鹿鸣珂呼出一口热气,冰冷的指尖划过羽徽若的侧脸,轻声说:“我没事。” 羽徽若依旧抿着唇,那双清澈的瞳孔里水光波动。 鹿鸣珂托住她的手,打开她的纳戒,取出那半枚赤丹神珠。 羽徽若神色微僵,垂下头去,掩饰着自己的表情,另一只手已不动声色地握住袖中明玉刀的刀柄。 鹿鸣珂拿起她的那半枚赤丹神珠,与自己得来的半枚赤丹神珠合在一起,指腹一抹,两枚赤丹神珠便融合了起来。 羽徽若估算着鹿鸣珂的伤势,以及自己现在的修为,强抢赤丹神珠成功的几率。 赤丹神珠对她,对羽族,都是至关重要,无论如何,不能落在鹿鸣珂的手里。 羽徽若已做好准备,就等着鹿鸣珂吞噬赤丹神珠,趁他不备夺回赤丹神珠。哪知他融合赤丹神珠后,将它放在了羽徽若的手里。 羽徽若满面愕然。 鹿鸣珂张口,呛了一口风雪,低声咳嗽起来。他以手掩着唇角,握住咳出的血沫,眉目间依稀流露出几许温柔:“吃了它。” “吃、吃了它?你的意思……是让我吃了它?”羽徽若愣愣地盯着那颗完整的赤丹神珠,心里五味杂陈,酸酸胀胀的,说不出话来。 鹿鸣珂哄孩子似的说道:“吃了它,初初就能化出自己的翅膀了。” 羽徽若迟迟没有动作。 他像是当初那样摸小鸟的脑袋,用指腹蹭了蹭羽徽若的鬓角:“初初一直以来的心愿,不是化出翅膀翱翔九天吗?” “可是,你看起来……快要死了。”羽徽若终于没忍住,放声哭了起来,“悯之,你快要死了。” 鹿鸣珂的面颊爬上青灰的颜色,眉心一团浓郁的黑气,以及失血干裂的唇瓣,都预示着不祥,最恐怖的是他心口的地方,盘踞着血肉模糊的窟窿。 羽徽若的眼泪怎么都收不住。 她不知道,她的每一滴泪,都落在鹿鸣珂的心底,成了那最甜的糖。羽徽若会轻贱他,讨厌他,仇恨他,而他的初初,会为他落泪。 有了这些泪,鹿鸣珂便是此刻死了,都觉心甘情愿。 他帮她擦掉她脸上的泪珠,柔声哄道:“别哭,我不会死,带我去找明华剑尊,他是我的舅舅,会救我的。” 羽徽若点头,解下身上的狐裘,裹在他身上。她伸出手,想要将他扶起,却不知如何下手。 他身上都是剑痕。 鹿鸣珂抓住她的手,忽然有了力气,站起身来。 头顶墨色愈浓,起伏的山脉尽被暮色吞噬。 还好风雪已经停了。羽徽若扶着鹿鸣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鹿鸣珂闭着眼,呼吸渐弱,脑袋慢慢地垂了下去。 羽徽若思索着下山的最佳路线,不防这里的雪是新堆出来的,松松软软的,一脚踏空,两个人都滚了出去。 鹿鸣珂摔进了雪堆,黄金面具啪嗒掉在地上,那总是格外显目的红色疤痕,看起来死气沉沉的。 羽徽若吐掉嘴里的雪,从雪地里爬起来,瘸着腿走到鹿鸣珂的跟前。 “悯之。”羽徽若冻得浑身发冷,伏在鹿鸣珂耳边,声线颤抖地唤他的名字。 鹿鸣珂毫无反应。 羽徽若探出手,指尖落在他的面颊上,触手温软的肌肤此刻已一片僵冷。她难以置信地将手移到他的鼻端,而后烫了般地抽回。 她发疯地解着鹿鸣珂身上的狐裘,扯开他的衣襟。 这次,她终于看清,心口的血窟窿正对的是心脏的位置。 姜潮生那一剑,直接洞穿了鹿鸣珂的心脏。换而言之,鹿鸣珂他死了。 羽徽若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像是做梦般不真实。鹿鸣珂这个祸害,他怀揣着羽族至宝,死在了她的面前。 他有赤丹神珠,他可以救自己的。 身后的枝丫经不住积雪,发出突兀的“嘎吱”轻响。 羽徽若突然扑到鹿鸣珂的身上,红着眼睛喊他的名字:“鹿鸣珂,你起来,我不信你就这么死了,你给我起来!我是羽徽若,不是什么初初,我都想起来了,你这个坏胚子,你给我喂惑果,诱我亲近你,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声不响的死了,你还没有把话都说清楚,你不许死!” 遑论羽徽若怎么撒泼耍赖,大声咒骂,那满脸惨白的少年都不会再回应她。 他躺在雪里,身体一点点冷却,再过不久,就会被这里的大雪掩埋。从此之后,世间再无一个唤作鹿鸣珂的少年。 羽徽若睁大着眼睛,无声地落着泪。 明明拼命地想活下去,明明还有很多野心没有实现,千辛万苦得来的赤丹神珠,到头来轻易拱手让人。 初初,真的值得吗? 良久,羽徽若如梦初醒,狠狠瞪着鹿鸣珂,像是恨,又像是怒,万般情绪轮番上演,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轻叹。 她取出鹿鸣珂交给她的赤丹神珠,深深地看了眼那陷入沉眠的少年,郑重地将赤丹神珠放进他的胸膛里。 赤丹神珠泛起淡淡的光晕,逐渐与他破裂的心脏融为一体。 羽徽若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少年的胸膛,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 不消片刻,胸膛里那早已停止的心脏,再次有节奏地跳动起来。 * 鹿鸣珂站在黑夜里。 脚下是枯骨铺出的通往黄泉的路,道路两侧开满血红色的花,河流翻涌着浊浪横在眼前,挡住他的去路。 水中浮起一道素白的身影,轮廓逐渐清晰,朝他伸出手:“悯之,阿娘带你走。” 他缓步向前,一只脚踏入河中,将要握住那女人的手。 “鹿鸣珂!”身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鹿鸣珂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一袭鹅黄宫装的少女提着盏灯笼,站在花间,看不清脸庞:“你去哪里?” 鹿鸣珂不答。 “你甘心吗?”她问。 “悯之。”王小姐的声音急促起来,“悯之,快随阿娘走。” 少女手中的灯火晃了下鹿鸣珂的眼睛,那袭鹅黄的衣袂曳过他的视野,消失不见。 王小姐已经抓住鹿鸣珂的手,被鹿鸣珂一掌挥开。他追上少女的脚步。 少女停在花海间等他,待他走近了,她又抬步走,两人走走停停,始终隔着一段路,忽而她手中的烛火光芒大盛,将满目的黑灼出一个洞来。 鹿鸣珂难以忍受这样刺目的光,抬起五指挡住双眼,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一盏烛火置在案头,快要烧到尽头,烛火跳跃着,蜡油滚滚淌下,火焰愈发灼目。 鹿鸣珂放下挡在眼前的手,侧目看向羽徽若。 羽徽若双手枕着脑袋,双目紧闭,跪坐在地上,趴在床畔,睡得正香。 鹿鸣珂悄然收回被她握在手里的右手,转眼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一间破落的旧屋,窗户是用纸糊出来的,垂下草席勉强挡风,屋里鲜有陈设,独一张破桌子,两把旧椅子,以及身下躺着的这张床。 床帐应是不要的衣服裁出来的,上面还打着不少补丁,已经洗得发白,最值钱的是身上盖着的这床被褥,破开的洞里隐约能看到发黄的棉絮。 这般寒碜的屋子里,满身珠光宝气的羽族小帝姬,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鹿鸣珂撑着手肘,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上的伤口无处不疼,他垂下眸子,揭开胸前衣襟,心口的伤势被人处理过,用布条裹住了,暗红色的血迹渗透身上仅着的单衣。 喉中微痒,鹿鸣珂忍住咳嗽,回想起梦中所见。关乎幽冥的传说一直在三界流传,据传不管是凡人,羽人,还是魔人,死后都会堕入九重幽冥,魂魄渡过忘川,前尘尽忘,数百年的光阴过后,重新转世投胎,开始下一个轮回。 他抬起手,压着胸腔的伤口,微微用力,传来的痛楚证明他还活着。 要是这么死了,真是不甘心呐。
第55章 [VIP] 剑舞 鹿鸣珂抬手, 隔空抚了下羽徽若的头顶。 羽徽若似有所觉,猛地坐直了身体:“悯之。” “嗯,我在。”少年的眼底似盛着春水, 含笑应道。 羽徽若呆了一瞬,扑进了鹿鸣珂的怀里, 眼角慢慢的红了。 屋外北风呼号, 破旧的门窗被撞得噼里啪啦作响,床头烛火燃到尽头,火焰湮灭在蜡泪中, 腾起一缕细白的烟雾。 她就这么抱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鹿鸣珂唇角的弧度不知不觉扬起, 以手轻抚她的背,嗓音沙哑:“我没事了,初初。” 黑夜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声音贴着耳畔,那么的轻柔, 像是一场飘忽迷离的梦境。 羽徽若还不习惯与他这般亲昵,推开他,起身去寻烛火。 农家一穷二白, 烛火是奢侈物, 还是羽徽若给了一颗宝石,才肯拿出这压箱底的东西, 这一根烧没了, 就没了。 羽徽若打开纳戒, 取出那颗鲛人泪, 莹莹光晕照出她粉白的面颊。 她将鲛人泪放在桌上,倒出纳戒里的瓶瓶罐罐, 捡最好的药,一股脑地捧过来,递给鹿鸣珂:“吃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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