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映没急着在意自己身在何处,眼睛为何失明,只顾着找刀。 “在找这个?”男声在旁边一点的地方响起。 梁映看不见,只能不确定地转到那个方向。 “林樾?是你?” 他的眼睛在掉入潭底,猛然砸进水面的时候便有些看不清了。梁映只记得自己在潭底挣扎了许久,想割断缠住他的水草,却因为眼睛总是差一点。 直到,他的最后一口气都耗尽。 一切算计和试探都落了空。 梁映才想起回溯这份冲动是怎么被滋养长大的。 是他在看见如意纹的那一刻?是王二麻子确认她可能是她的那一刻? 是在相同的弯弓射箭,箭镞飞来时凛冽的风又一次擦过他耳边的那一刻? 他近乎本能地觉得,只要是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从而刻意忽视了某些可能。 可能八年了,她早已不记得他;可能她变了,只当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目标…… 可能,一切相似只是巧合。 但,又为什么总是你呢?林樾。 “是你……救了我?” 梁映的双目无神,让林清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定没有任何反应后,猜出了梁映看不见的事实。 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能活着已是万幸。 眼睛看不见,多半是冲撞到了脑袋,有血块堵着了。 都这样了,还一点对自己视物都不着急,反而又开始动脑子试探? 林清樾简直要被气笑了。 “是啊,教谕说你跌到潭水中还有可能活,便叫我来水边寻你。” 林清樾不认为梁映能无应证地从这话里找到破绽。 或许是四下无人,或许是梁映失明,那平日声音里装着的温润柔和去了五成,凉意便漫了出来。 “我倒也有话想问问梁兄,梁兄到底是为了什么竟不惜以性命作赌?当真是艺长之名吗?” 梁映身形微滞,林樾直白的问法打乱了他固有的步伐。 他当然可以矢口否认,把所有过错都怪在设计此局的人头上。 若林樾只是林樾,他不该有怀疑,也没有实证。 可林樾的声音太冷,春日溪流突然结冰,寒意比极北冰川都来得料峭。 梁映从未见过他如此态度,平日里脱口而出的精巧谎言,忽然卡壳。 林清樾见状,只觉得梁映对自己这般合理的质疑都未想好如何圆上,心下恨铁不成钢的气又涨了几分。 “好。权当梁兄大义,那敢问梁兄,若是教谕晚了一分喊我,若是我晚了一分找到你,梁兄这会儿死透了,去阴曹地府的路上可会有一丝后悔?” 梁映:“……” 这会儿倒成锯了嘴的葫芦。 林樾忍不住嗤笑一声,感觉自己的前路好似一片黑暗。 “看来是未曾想过。梁兄早说不惜命,我这水性不好的何必多管闲事——” “你水性不好?” 梁映终于开口,但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 “怎么,我便不能有不擅长的事?” 林清樾咬得后槽牙越发紧,字音几乎是被挤出来的。 梁映好似被她的话噎住,长长乌睫压住他眼底情绪。 林清樾当他总算有了些许触动,要说什么。 可半天,她只等来一句。 “我并未让你救我。” 就算林清樾自诩颇能忍耐,此刻是一点也绷不住了。 “狼,心,狗,肺。” 梁映愕然抬头,林樾骂人了? 他不得见林樾此刻神情,可耳边听那四个字在齿间厮磨,隐忍克制,又饱含丝缕压不住的怒意。 梁映确定这是真心实意的骂,与林樾几日来所展现的温柔体贴,截然不同。 但梁映竟不觉得生气,更像是……受用。 这一声,好像阿婆气急了的时候,会骂他的样子。 他早知道虚与委蛇,尔虞我诈是人间常态。 心如赤子在这个世上是活不下去的。 林樾太过完美无瑕了,饶是总对他说着春风化雨的温柔言辞。但对梁映而言,多年的野蛮生长所取得的一切经验和教训,都让他在面对林樾的一切好意时,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张看不见、没有底的深网。 不知道因何而来,也不知道何时离去。 让人无端不安。 可现在,林樾那总是被人群簇拥的高不可攀,于这一刻,突然落了地,确切地站到了离他很近的地方。 因为梁映知道。 对人好是可以装得出来的,但气极的无可奈何却很难装。 他这样的人,需要的从不是从天而降的恩惠,而是要真实的,可以触碰到的存在。他不怕人带着欲|望和谎言向他靠近,他只怕自己无法掌握这份距离。 如今梁映终于可以确定—— 不论林樾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至少,他在乎他的命。 而且,好像比他自己更在乎。 这是一件好事,虽然没赌赢,也不算赌输。 梁映吐出一口浊气,心绪彻底平静了下来,甚至还有心情调侃起眼前气得厉害的人。 “那如何不算狼心狗肺?你救我一命,我任凭你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 他话还没有说完,一小缕轻风擦过梁映的鼻尖,伴着刚刚还在近前的冷香离去。 林樾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死吧,谁死得过梁兄啊。” 好像闹过头了。 梁映摸索着站起身,刚想提步往那声音的方向追,右脚的沉重滞涩让他不得不停了停。他蹲下身,往自己的脚上摸去,那紧紧缠着的马镫不知所踪,腿上的伤势被人重新一层层缠绕了上了布带,厚重,却让血腥味变得很淡。 其实并不觉得痛,但梁映故意往前踉跄了一下。 “……别乱动,才包好的。” 林樾的声音去而复返,一声沉重的叹息于话意之前从高处落下。 梁映勾了勾唇角。 他没急着站起,而是双手往前一捧,果不其然残破的衣角从他的掌心划过。 要是现在能看得见就好了,他就不会错过林樾狼狈的模样了。 不过他实在不能想象林樾和他一样粗暴地撕开衣物。 “用我的刀割的?” 林清樾瞥了眼手上的柳叶刀。 明明是多年前所铸,刀刃却依旧锋利如初,确实好用。 她可不记得自己用的是多好的钢料,只有可能是主人时时磨砺,不曾弃用。 这对作为礼物送出去武器来说,是最好的尊重。 “很好用吧。”梁映倒似比她这个锻造者更自豪这把刀。 “一醒来就找刀,怎么,这把刀有什么来头?”林清樾指尖抚着刀柄的如意纹,重新生出些耐心。 梁映手指蜷了蜷,斟酌片刻才道,“是……故友所赠。” “故友?” 林清樾扯了扯唇角,原来他把她当故友。 但她可不知道,什么知己好友会不告而别。 自看到这把小刀,从记忆中挖出和梁映有关的事件,并不难。 因为彼时尚在暗部的她,除了训练,接指令,生活里有趣的东西不多。 偶然一次,尚小的她偷偷溜到城郊,被铁匠当成乞儿收留,教她打铁。 看 着铁花飞溅,看着黑铁成型,看着淬炼之后在她手下获得新生的刀剑,那些在暗部被训练得几近麻木不仁的心,才勉强能得到一丝喘息。 但很快,她这点喘息的空间也随着师傅的死去,而彻底消失。 直到她遇见了个常常坐到师傅埋骨之处的树边,割血的少年。 他看着活不久,可好多次,也没见真的死掉。 反而树下,让他浇灌出了鲜嫩的花。 她想,师傅应该是喜欢他。 所以她送了把小刀给他。 不知道他够不够聪明,用明白那把小刀。但在那之后不久,林清樾去祭拜的时候发现,在无人会去的铁匠铺门口,时不时被摆上了一些东西。 有的时候是香酥点心,有的时候是刺绣香囊,有的时候是侠义话本。 用暗部学得本事探查了一番,这才发现原是之前的那个少年不再作受气包,只会偷偷割血,而是换了去做些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与他相依为命的那位阿婆并不知道,他做得很隐秘,每日进的货几乎都能卖光。 这些送到铁匠铺门口的东西,是他单独留下一份。 倒是个不愿欠人情的家伙。 林清樾对过甜的点心和熏香的香囊都不感兴趣,唯一留下的只有话本。 那话本当真有意思,她还记得她看得第一本。 恶人谷的恶人竟以恶制恶,最后成了扬名天下的大侠。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长在烂泥堆的人,也能有个不一样的活法。 少年不总是带来话本,林清樾看完一卷又等了十多天才盼到下一卷。 最后实在等不住的林清樾现了身,和梁映约好,以后只带话本。 一卷一卷地看,两个人见面的频率也越来越固定。 林清樾偶尔会因话本的一些桥段,和少年争执起来。 当然,以少年沉默寡言的性子,多是林清樾气愤其中情节,少年只是负责理智地解释——“这样写,话本才卖得多。” 两年过去,他俩竟也算唯一互相了解对方脾气的同龄朋友,尽管他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曾告知。 但这也是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就像他们常讨论的话本里英雄所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虽没有承认过朋友这个词,他们却都心知肚明,只要他们谁也不主动越过那条线,这段情谊便能长久。 枯燥生活里,林清樾已经渐渐期盼上每隔十天,去铁匠铺看话本的日子。 可有一天,她等少年给她带豪侠系列最后一卷的话本,但却一直没有等到他。 她不记得确切等了多久,只是觉得少年不是轻易悔诺的人,便从白天等到月色升起,又等到东方既白。 暗部的人没有指令一夜未归,就算犯忌,何况林清樾在暗部素来不讨人欢喜,有人偷偷检举她私会外人,有意泄露林氏机密。 林清樾没有解释,领了二十道笞刑。 皮肉之苦倒是未让林清樾心绪有所起伏。 只是行刑完毕,倒在刑堂冰冷的地砖之上,没有气力的她侧脸抵着砖面,窥视着窗外惨白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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