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樾微微一怔。 这话不像是从梁映嘴里说出来的。 他明明仗着不知疼痛,百无禁忌地做着危险的事…… 但仔细一想,他又切切实实地活到了出现在林清樾的眼前。 这倒是奇怪。 林清樾重新认真地端详过少年。 少年的神色许是提到了阿婆,褪去了所有阴郁、世故,竟认真得纤尘不染。 噢,原来是有人已经从渺然尘世间抓住了他。 不像她。她当然也知道伤口反复会烂。 但不是有人告诉她的,是她一次一次在受伤中,在溃烂的痛苦中明白的。 所以,她学会的是尽可能的不去受伤,是照顾好自己,是永远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根本无法理解梁映这般,去拿出所有的勇气赌一个莫名的可能。 这论起来,她倒是比他差了点。 从没谁对她说过这种话呢。 掌心的伤口莫名泛起一阵细痒,林清樾抽回手,合拢起掌心。 清凉的药膏终究还是先抹到了林清樾的新伤之上,林清樾却涂得并不细致,匆匆将裹帘缠了回去。 随月色攀升,玄英斋的最后一间学舍落入一片宁静。 同样安静的还有山长的济善堂。 只是这安静之中透着的是无言以对的沉重。 “你是说,是你一人贿赂了马夫,让他下了药在饲料之中,引玄英斋的学子去选病马。” “又是你独自一人,怕药剂量不够,又在缰绳之上装了牛毛针,刺马发狂。” “还怕玄英斋即时脱身,你又换了特制的马镫。” 庄严抚着须髯,对着书案之上许徽拿来的一件件证物,最后确认一遍。 跪在堂中的弟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跪伏下来。 “回山长,确实皆是学生所为,此间有违君子之道,学生愧疚难当,愿领其责。” “咳,朱明斋怎么会出了你这般用心险恶的学子。” 堂侧两边站着四斋掌事教谕,以及学正郝北和许徽两人。 说话的正是朱明斋的掌事教谕杜元长。 邵安睨了一眼杜元长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羽扇略提,待他翻过一个大白眼后才又重新拿下。 这厢杜元长又道,“但终究此子良心未泯,此次能够主动上报,也算是他真心悔改。逐出书院便是严惩了,往后仕途便看他自己造化吧。” 这 也算是给自斋学生求情了,离开书院或有许多名目,但若被庄严这样的大儒贴上无德的斥责,无论他读书再好,也再难登仕途。 邵安摇着羽扇在杜元长说话间,把案上划坏的马镫重新拿在手中盘玩。 直到山长沉吟,他忽然道。 “这马镫的构造我倒是瞧着眼熟。京都之中世家公子好打马球,不过花样百出,这样构造的马镫便被研究出来用来为难对手。不过到底是有钱人家的乐子,就连马镫也是用得上好的精铁铸造。” 庄严头疼地看向邵安。 “你又想说什么?” 邵安放下马镫,在跪着的学子身边绕了一圈。 “山长看他手上粗茧,还有这自己削的榆木簪,他虽在朱明斋,却不是什么家底丰厚的孩子,这般身世,别说马球了,许是来书院之前连马都不曾骑过。又怎会这些手段?” 庄严还没开口问,底下就磕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都怪学生贪慕虚荣,斋中同窗待学生以真心,不曾芥蒂学生身世,还赠了许多玩意。后与玄英斋有些口舌,一时不忿才做了此等恶事,望山长明察,不要因学生之过,牵连他人。” 真是一个乖巧至极的替死鬼。 邵安冷笑一声,“这怎么能叫牵连呢。没有因,哪来的果。我看,这给东西的人没安好心,也得治个同罪,你说是不是郝学正?” 郝北默了默。 离开了玄英斋的学舍,他没有浪费一瞬。当即和许徽沿着线索,一步步探查,一直摸到了朱明斋中冯晏的学舍门口。几乎只差冯晏认罪,可偏是这个关键时候,眼前这学子跳了出来,把所有罪责一道揽过。 冯晏就坐在那里,干干净净地笑着看学子被他们带走。 此时郝北回想起林樾白日的那一拜,口中发苦。 他口中的“理”,想立的“德”,他以为在书院这个地方终能得到最初的清正。但事实是,即使是在更有话语权的他们手中,到了最后还是成了场面的上漂亮话。 出生就注定的权势阶级,注定由他们来书写君子美德的结果。 见没人应和邵安,杜元长更是瞪了过来,“邵安,做人还是不要太尖酸刻薄,要不要我整个朱明斋的学子给你们斋磕头道歉?” 邵安掀起唇角,摇起羽扇。 “也行啊。” “你——” “好了。”庄严就知道邵安在场,必要鸡飞狗跳。他揉了揉眉心,“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吵的。该逐出书院的逐出书院,你们朱明斋也确实德行有违,该好好收敛下性子了。斋长便代全斋记学册一笔吧。” 一切尘埃落定。 邵安笑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两条人命换个记过,好值啊。” 杜元长皱了皱眉,还是应声领下。 学册的记录很快就传到“代为受过”的斋长耳中。 “你先前那一笔还未消,如今又添一笔,玄英斋的邵安已经记住了你,我也不好借故消去。在月底学测结果出来之前,你还是安分些,少与那些玄英斋的再起冲突。” “我安分些?”冯晏嗤笑一声,周身的狠厉刺破风流的外壳,溢出毒液来。 “你以为我永远只会是通判之子吗?不过一个长衡,还真当自己有多少脸面了……” 杜元长抿了抿干燥的唇,不敢再多言语。 他知道冯晏没有说错,若他的背后是那位大人的话……
第023章 请外援 长衡书院开学后第六日的清晨, 明心堂又贴出一则布告。 人群哗然了片刻后,终还是在上课钟声中回到了各自斋堂。 今日四斋都是上各斋掌事教谕所讲的儒家经典之课。 邵安这次终于没有再弄成堆的卷子,而是依据上次卷上所得的斋中学子学识上的参差,着重对薄弱之处进行巩固。一天下来, 真叫大家见识了邵安的真本事, 再没有一个叫苦连天, 想着去别的斋了。 不过下学的钟声响起, 不待邵安说放课。 斋中学子已然起身, 拔步就向斋外冲去。 邵安拉住中间走得最慢的关道宁,问道。 “怎么了,一个个饿死鬼投胎啊?” 关道宁笑了笑, 躬身回答。 “倒不是为了吃饱,大家只是想尽快吃完, 然后去看望病人。” 玄英斋最后一间舍房,此刻汇聚了整个玄英斋的热闹。 二十个人几乎把小小的舍房占得满满当当,找不出多少下脚的地。 “梁兄你是没看到今儿朱明斋那群人的脸色,青得跟鬼一样。上次还是他们说我们玄英斋的就该除名,话说早了吧, 第一个除名的是他们朱明斋的!” “总算是大快人心,而且许教谕也特来和我们说,骑艺艺长便选定当日驯服那匹黑马的斋长。总之接下来到月底学测之前, 我们只要安心学习便是!让那朱明斋彻底服气!”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地把课上的新鲜事讲了个遍。 林清樾对于冯晏平安无事的消息并不意外。 书院说是为了太子立德而建,但真正实打实尊重德行的又有几人呢。 包括她自己, 都在心怀鬼胎。 热闹说完了,也不知是谁带的头, 先是一册书从身上搜罗出来,放到了倚坐在榻上的梁映手中。 “梁兄, 这是我今日誊抄好的讲义,都是邵安教谕所讲的重中之重。每读一遍,我都颇有收益,待你复明,可好好研读。这两天就先麻烦斋长为你口诵,虽然不如下笔记得牢,但总归听熟了也是好的。” “哦,对了!梁兄,这是我之前托人从各地收集来的历代状元行卷集,就算只能学个一分相像,这策论成绩也不会太差。” “嘶——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的?!哎梁兄,你别看我这个虽然没有他们那么珍贵,但也是我自己多年总结的行卷经验。要知道每次行卷时间非常有限,把握好时间答完全卷,比起精益求精更是重要……” 林清樾猜梁映应该会非常庆幸自己此刻看不见。 这样,才不会对渐渐堆高在他榻前几十本,待他去阅读的笔记书册太绝望。 而梁映就算看不见,也能猜出此刻林清樾隔岸观火的笑意。 昨日稍晚的时候,学录告知他们二人明日可暂时先在舍房压惊调养。林樾可待后日再去上课,而梁映只能等到眼睛复明之后。 如此,就当得了旬假的林樾今日竟一觉睡到了午时,还是他这个病人提醒用午膳。 要不是呼吸声一直都在,梁映都以为是人一早离开了舍房。 这般懒散一直延续到放课钟声响起,刚刚还在喝茶翻书的人忽然起身,开始收拾起舍房。梁映甚至听到了那笨重的屏风被移走的声音。 “这是作甚?” 林清樾把屏风搬到了水房放下。 “怕客人坐不下。” 果然坐不下。 耳边充斥着不间断细碎说话声的梁映这才明白了林清樾那句话的意思。 “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么多都只给我也不好吧,林樾今日不也没——” 梁映的话说到一半就被瞿正阳笑着打断。 “斋长,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吧?” “嗯……应该是斋长得操心操心我们。” 小小舍房上空响起一片认同。 “我今日问过邵教谕,他看过朱明斋的卷子,说是以我们斋现在的学识要赶超朱明斋,只是白日上课,晚上温习尚不足够,还要算上六艺补习。精力时间都是问题,我们还需得想个别的法子……” 瞿正阳坐在林樾身边道。 他之前亦是青阳斋的人,对他来说单是考过朱明斋不是难事,难的是怎么把整个斋参差不齐,各有偏重的的成绩一块拉上来。 林清樾单手支着下颚,迎上多双同样苦恼的眼睛,略一沉吟道。 “逐个击破呢?” “虽然学以致用为上,但如今情况特殊,六艺之中只需补足短板便可。水平能与朱明斋相当者,便可带教斋中最不擅长者,不必所有人都统一步调一起补习,三五人成小队,以长补短,互相督促,也可节省不少时间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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