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着茶杯出去的时候,符柚正蜷缩在一处廊柱下,瞧着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游廊里宫人不少,可没有他的命令,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扶她。 “小柚子。” 他听见自己说。 “至少喝点水吧。” 她干裂的薄唇上布满了新起的皮,似乎是真的难受了,见他送茶过来,一双水眸盈盈盯了半晌,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再不喝水,她可能真的得昏在这儿了。 新煮出的茶很香,茶雾氤氲着让她舒服了些许,她低眸看着那碧绿的茶汤,没有犹豫,抬手便要饮下。 李乾景却在那须臾之间方寸大乱,下意识挥手打翻了茶盏,碎片清清脆脆四散在游廊里,炸出骇人的声响。 他呼吸顿时急促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做不出来,他真的做不出来。 “李乾景……” 小娘子呜咽着,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 “你有病吗……” “孤是有病!” 李乾景起身,一脚踢开散在她身边的茶杯遗骸,颇有些不管不顾。 “来人,把江淮之给孤放出来,你这下可以好好喝药去了吧!” 少年的怒意扬在风里,再也没有回过头。 听见他终于松了口,符柚心下一震,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赶向那扇已然被宫人开了锁的门。 她没有办法描述自己看到的一幕。 江淮之面如薄纸,双眉紧蹙,满身是血地倚在墙角处闭目养神,手腕处两道深可见骨的骇人红痕好似被重重勒过,身上的衣裳也早已破破烂烂不成个样子,若不是她眼尖看到衣领处自己的那份“大作”,几乎和那件圆领袍联系不到一块去。 就好似云上最清冷纯澈的仙人跌落凡间,化作方才那盏白玉制成的茶杯,被世俗紧紧扼在手里反复磋磨,最终被狠狠掀翻在廊柱上。 七零八碎,满目疮痍。 符柚本就吊着那一口气进来,瞧见他这般模样,腿蓦然便一软,若不是小手紧紧扒着木门,几乎又要摔上一次。 听得动静,江淮之缓缓睁眼,见来人是她,良久竟是温和地笑了。 “抱歉柚儿。”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扶着墙一点点蹭起来。 “这么好看的衣裳,被我弄坏了。” “先生说什么呢……” 她声音都哑掉了,连哭都显得费劲。 “他们……他们打你了是不是……” “不疼的。” 安慰的话刚刚说出口,那小小的身影竟噌得一下窜过来,还未等他意识到,便摇摇晃晃地冲进了他的怀抱,两只胳膊都紧紧环上他腰间,生怕他跑了一般! 怀中香软,江淮之本就残存无几的清醒,几乎都要被她撞散了,差些就忍不住也将自己的双臂向上抬抬。 可他很快反应过来。 不是这个温度。 她……好烫。
第34章 将她从东宫带出来时,天色已然是一片漆黑了。 江淮之自认一生端方持稳,行走世间如松如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烂着衣袍歪着发冠,拖着羸弱的身躯一点点将那发高烧的小姑娘领去街上。 若放在以往,他这方帝京最矜贵儒雅的谦谦君子,以这样的形象出现于人前,怕是早已自裁谢罪了。 他本可以继续做那人人歌颂的江家三郎,在京中人为他筑起的神坛上孑孓独行,一生仕途平坦,光明磊落,在史书上留下最清风朗月的一笔。 只要他拒绝她。 只要他自此与她划清关系。 他都没有。 他在那高高在上的神坛上跌落的粉身碎骨,被人扔在泥里碾被人含在唾沫里骂,都要坚定地去选择与自己耗尽心血培养出的学生对立,带她一起从这层层森严的东宫出去。 伤口叫嚣的疼痛与宫人声声入耳的讥笑嘲弄混于一处,他顾不上去想,只匆匆在桃花树下寻了一方长椅,将她好好安置上去。 蹲在她跟前,瞧着那烧得晕乎乎的小娘子,他心下一痛。 要怎么办。 最好的去处,便是将她送回相府。 可是相府中人绝不允许他再靠近那里,遑论他亲手领着他们的小娘子回来,若是将她一个人丢在门口,传信叫相府的人出来接,夜色寒凉,怕更是不妥。 犹豫间,符柚迷迷糊糊地动弹了。 “先生……” 她眼前有些不清明了,只能勉强瞧出他的轮廓。 “好凉快,这是在哪里呀?” “朱雀街上。” 江淮之压低声音应着。 “柚儿坚持一下,我寻马车送你回家。” “不要回家。” 她开口沙哑又软糯,伸手拽住了他的所剩无几的衣袖。 “回家就看不到你了。” “柚儿发烧了。” 他似是全然忘了自己的伤,耐心哄着她。 “不可以再在外面待着了。” “烧了吗……我不信。” 她迷迷瞪瞪地跟他闹。 “娘亲以前,都是用手试过才会说我发烧的,你怎么胡乱讲话呀。” “怎会胡乱讲话骗你。” 见她执拗不肯,江淮之只得试探性地抬起手,犹豫半晌,方浅浅落在她小额上。 这一试可要紧了,额间滚烫的温度激得他触电一般缩回了手,骇得他几乎要方寸大乱。 怎会这么烫? 是他失了许久的血,又在这寒夜里吹了半刻冷风,手掌太过冰凉么? 顾不上许多,他凑近了些。 “柚儿,别乱动。” “啊?” 符柚懵懵的没太听懂,在凳子上乖乖坐着没动,却只瞧见他蹲在自己跟前,忽然就起了起身子凑过来,将他的额头用力贴到了自己额上! 她瞬间瞪大了眼睛,整个意识都浑浊起来。 他高挺的鼻梁在她脸上划出细腻的触感,那方比她宽大些的额头也跟着轻轻动了动,将她整颗心都蹭得酥酥痒痒的。 他还在试吗? 可那淡淡的雪松香气萦在她的周遭,就像一坛酿了百年千年的老酒将她的鼻腔充满,让她早已醉得不像话,更遑论那微凉的唇,似乎还不小心擦过了她的鼻尖。 她方才真没觉得自己起了高烧,只觉得比平日里昏昏沉沉的没多少力气,可眼下她是信了,从江淮之凑过来的那一刻,她浑身就像被丢进油锅里煎了一遭,比那夏季烈日下的街道砖还要烫上三分。 他终于不试了。 只是那副好看的眉,蹙得愈发深了。 “我们不等马车了,柚儿。” 都快要到宵禁的时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尚未出宫便用自己的信物传了信,到现在都过了许久了,还没有马车过来接。 江唤究竟在做什么? 他巧妙地避开她的小手,只隔着衣袖握住她的腕,穿过几无人烟的长街,踩着打更人清脆的锣鼓声,到了对面那间正准备熄灯关门的药堂。 一只瘦削的手拦下了那方即将紧闭的木门,药童怕夹到人,连忙将门重新开展了。 “这位公子,我们要……” 药童口中说着,眸光一转,瞥见了他身边那位昏昏欲睡的姑娘。 “等一下,这姑娘是怎么了?” “她烧得很烫。” 江淮之紧锁着眉,将随身带着的银钱包尽数递给了药童。 “有劳先生,可否破例为她医治?” 医者仁心,那药童没有半分犹豫,就将他们迎了进来。 “你们先进来,要宵禁了,我得赶紧先把门关了,要罚银子的。” 那少年嘱咐着,手脚麻利地落了锁。 “楼上还有房间,公子先把这位姑娘扶上去吧,我去喊我师父过来。” “多谢。” 江淮之匆匆谢过,便低眸去哄身边的小娘子。 “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一会医师给你瞧了病开了药,就乖乖睡上一觉好不好?” “好……” 符柚闷闷应了,瞧着很是难受。 “还可以走吗?” 他要担心坏了。 “房间在楼上,这里没有可以躺的地方。” “……走不动了。” 她彻底没了力气,微哑的声音里委委屈屈的。 “抱抱我嘛。” 她仰着那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看向他,眸中水盈盈的,模糊了那一贯的清澈,瞧着可怜兮兮的,惹人心疼。 江淮之受不住她这样撒娇,耳根羞红,仿若滴血的扶桑花。 他其实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她,既无姻亲关系,有些事情就不该做得太越界,越是珍视她便越是该看重这礼数。 上一次抱她从大理寺牢狱里出来之时,便是事急从权,末了自觉歉疚,夜里还偷偷抄了好几道经文。 这一次呢。 ……又是事急从权么。 他微微叹息一声,轻轻弯下腰,将那迷糊的小娘子温温柔柔打横抱了起来。 许是难受得紧了,那小娘子软趴趴的双臂胡乱一勾,恰恰好环住了他的脖颈。 “……不许胡闹。” 江淮之抱着她上楼,叹息一声。 “一会乖乖喝药,也不知有没有糖给你吃。” “嗯……” 滚烫的小脑袋无意识地在他胸口处蹭了蹭。 “……” 他没了办法。 花白胡子的老医师已经提着诊包过来了,他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将她轻轻平放在床上,落下床架上遮挡的纱幔,就让开了床边的位置。 “有劳老先生,这么晚了还要打扰您。” 江淮之拱手一礼,又朝帐里嘱咐着。 “柚儿,手要给先生看。” 一只白皙的小臂,很听话地伸出来了。 老医师给姑娘家看过的病也不少,熟练地搭上诊纱,便操着浑厚的声音问了一嘴。 “公子是她什么人啊?” “是她老师。” “……是夫君。” 说什么呢?! 江淮之被她这大胆的答话惊得双手一颤,险些把掌心里刚晾好的热水打翻。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刚要开口斥她胡闹,那老医师反倒先说话了。 “那便听姑娘家说的吧,既是夫君,你也不用避嫌了,在屋内稍坐下。” “……” 江淮之唇角略一抽搐,为了不叫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只得顺着这台阶下了,低着头默默给她晾茶去。 老医师瞧得快,很快便起了身。 “这位姑娘昨日受了风寒,便有了发热迹象,却并未好生用药,休息也不够足,今日瞧着脉象又有多次急火攻心之兆,过度疲劳上火并旧疾未愈,发热得便过于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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