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不晓得他们之间的旧事,但是听这句话的意思和语气,都是来势汹汹的兴师问罪。 王妃更是一脸不可置信,扶静王的手都撤了一时,害他歪了过去,险些跌倒。 皇后娘娘也看到了,无动于衷,没有一丝让他们起来的意思。 “禀娘娘,”静王亦没有分毫怨怼,稳住身子,慢慢答来,“娘娘说的事,臣不曾听过,更不曾做过。臣与曲大人素不相识,只读过曲大人文章,憾而不能一见,暗害更是无从提起。” 她顿了顿,换了问题: “昔日静王为太子时,当真从未见过我家兄长?” “臣与曲大人年岁上差得多,况且据臣所知,曲大人年少时少在宫闱行走,因而从未得见。” “家兄只是眼盲,宫宴祭祀依礼都会随家父出席,说从未见过未免荒谬。” “若说宫宴祭祀,”静王对应流畅,看上去毫无掩藏,“从前臣需领诸位宗亲兄弟周全礼制,曲大人尚且年幼,即使见过恐怕也未曾留意,是臣疏忽。” “先帝重宗庙祭礼,既然静王如此说,想必每逢节祀,都忙于应酬礼制罢?” “除端阳节外,臣确实不得不尽力侍奉先帝、供持宗庙乃至协领杂务,若有对曲大人不周到处,请娘娘恕罪,然而暗害之事,非臣所为,也请娘娘明鉴。” “哦?”皇后娘娘的眉梢动了动,“为何独独端阳节除外?” “娘娘有所不知,端阳节恰是臣的母妃生辰,先帝爱重,恩许臣留在宫中陪伴母亲,所以不必远至行宫参与龙舟祭。” “龙舟祭时,京中子弟都往行宫游玩观看,太子缺席,如何多年无人知晓?” “这……”静王顿了顿,“实是先帝偏私,臣的母妃出身林氏大族,得多年宠爱,若公然为母妃生辰缺席祭礼未免招摇,招致群臣不满。因而年年请与臣年纪相仿的宸王代臣出席,端阳节祭重在观龙舟与民同乐,不拘礼数于宫中,想必并不显眼。” 无人再发话了,静王克制的喘息声一下子被放大,显然,他已有些跪不住了。 “你去吧。” 平静的三个字扔到地上,皇后不再看屋内二人,斜撑着脑袋,靠在桌子的一角。 余光里,王妃把静王拽起来带走了,面色古怪,欲说又止。 “噙雨啊……”门未关严,皇后唤了一句门口的姑娘,似要吩咐些什么,出口的话却在半路急停。 我心下一动,急忙冲了上去。 可惜站得太远,眼睁睁看着她向着桌角歪了过去。 墨色身影一闪而过,在我眼中留下惊鸿一般的影,把我的惊慌急乱收起,把皇后娘娘揽在怀中。 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她总出现在我的惊恐之前,体贴又可靠。 王妃的焦急只写在脸上,很体贴地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向我使着眼色。 移步间,我凭着经验从腰包中抓出药瓶,倒出一颗,从嘴角塞了进去,然后捧着她的脸,以免她把这需要含服的药丸咽下去,再呛到自己。 半刻后,气色缓和了许多。 王妃不大放心,依旧捧着她的后颈,半扶半抱,丝毫不管皇后娘娘的脂粉蹭了胸前一片,在墨袍上分外显眼。 “我要是你,”皇后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说了这一句话,“就该忙着去向宫内传信,说放我回去,再去做其他的准备。” 她的手指屈起来,到底没有抓住什么,末了,只在空着的棋盘上敲了两下。 王妃没有答话,低垂眼眸,嘴角写满了不忍。 “娘娘,回床上歇息吧。”我建议道。 姗姗来迟的噙雨惊呼着进来想搭把手,也落在把皇后娘娘打横一抱就往床铺边走去的王妃后头,只赶上替她卸下饰品宽了衣物。 我缓了口自己的气,闭眼听脉。 皇后娘娘睡着的时候,王妃出去了一趟,想来是做之前所说的那些事去了,不过很快回来了,自己带了个凳子,坐在我旁边,默默看着我手里的脉案。 我为她捧着,甘愿当个书架,毕竟上面的字,我已倒背如流。 榻上的人即使卸去铅华,双目紧闭,还是美得凄厉。 比起明眸皓齿、黛眉朱唇一类只供视觉欣赏的刺激,那是一种欲触不能,将留难住的怅惜,足以叩动心门,经久不消。 落雨了。 雨珠迸溅的声音唤醒了她,目光落在王妃身上半晌,眉心一收。 没等她开口,王妃就率先问了: “我曾派人造访相府,没能见到曲相,据说府上态度甚至颇为冷淡。那时我便奇怪,曲相是重礼之人,原来您竟认为曲相与王爷有过节?” 榻上的人怔着看天花板,讲得慢悠悠的: “算来也有二十多年了……我家公子生来眼盲,但也算活泼,父亲也待他如常人,请了先生在家念书,逢年节依然带他应酬往来,并不因眼疾宽容,甚至开蒙更早,更为苛待些。也正是这个缘故,那年端阳,父亲亲自带公子赴行宫祭礼,只带了一人随行。祭礼人多,父亲又有公务在身,不知公子与侍从走散了,待祭礼结束再去找时,公子已躺在行宫藏经阁下,不省人事了。父母遍求名医,也仅得了一个再站不得走不得的结论。” 讲到这里,我看她脸色渐佳,就扶她靠坐起来,递了杯温水。 她抿了一口,继续同王妃讲述: “我家公子向来不乱跑,即使乱跑,藏经阁路狭阶高,凭他自己,怎么也不会爬上去又掉下来。父母反复问去,他却一言不发,多加打听,也没人说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母亲重病,公子才松了口,说是太子殿下将他带上高阁推下……公子不认人,只知太子殿下身染御用的龙脑香,我们自然疑心不得,更不敢追究。后来太子殿下倒台远谪,更是无从对证。多年来我也未尝有过疑心,只是时移世易,难以探查,不想……不想,错认也便罢了,竟是我的枕边人……” ……听得我都忍不住叹气。 滂沱暴雨从午前下到夜间,丝毫没有减缓的意思,王妃又走一趟,回来时带了消息和水壶。 “快马急报,”她把壶中热茶分进三个杯子,热气与茗香一齐蒸腾,驱散雨夜的沉闷,“明日晌午就迎您进宫。” 说罢,把三个杯子分别塞进我和皇后娘娘的手中。 “问过沈大夫,淡茶饮得,就以茶代酒,权当送你吧。” 她向着空中举杯: “祝愿娘娘……” “叮”的一声,是皇后娘娘迎上去,与她碰了杯,还抢了她的话: “我来说罢,江潆,你该祝我家公子来生眼明心亮,来去潇洒,贤臣明君,诗酒花间。该祝我来生不入宫闱,天地自在,漠北狼烟,滇南瑰色,独行万里,有幸一眼。” “还要去你的静城看看,我听说那里长空不尽,雪原松林,世外独绝。” 又转向我,杯沿一磕: “你师父说,隐仙谷有世间最好的月色,来生,我也一定要去看看。” 揽月潭上的月色那么耀眼,耀眼到只是被这句话勾起一瞬,也叫我眼眶生潮。 “你这小姑娘,怎么天天愁容不展呢?”她茶在嘴边,笑意柔然,“别哭了,明日我带她进了宫,不久你就能见到你师父了。至于他要找的东西……我也告诉他在哪里了,你自有天佑,一定平安。” 等……等等。 眼泪滞涩,我疑惑地抬头。 她怎么知道……? “我也和你师父有一场交易,”她读出了我的错愕,“用宫中最大的秘密……换了你手里那本脉案。小姑娘,让你师父撒谎可真难啊。” 最后,她也举杯向窗外喧嚷的雨: “我此生从来不敢把话说得明了,生怕被人捉了不是,挑了深意。不想临了却把秘密剖开了讲,也是讽刺。罢了,我多半入不得宗祠,享不得香火,就请你们二位日后敬香烧纸,多添一份吧。” 灯把她的影子贴在窗纸上,一片灰蒙,没了五官颜色,失了簪钗环佩,只一爿散着发的单薄身影,再寻常不过。 杯中茶被一饮而尽,杯底冲我们晃了晃,盈盈勾光。 “……我还想求了娘娘恩典,亲赐我一个将军号呢。”王妃也看着窗上影,这一杯饮得心事重重。 我一仰头,淡茶入喉,苦似陈药,烈如新酒。 ---- 划个小重点: “世人常以月比心上人” “你师父说隐仙谷有世间最好的月色” 没什么,就是饭粒也给我吃!【硬塞】
第166章 泪竭心终在 翌日晌午,我和一众人等在园子门外候着,夹道而立。 迎接皇后娘娘的车仪还未到,今日又是个天公赏脸的好日子,阳光茸茸,空气中皆是松快的朝气。 只有我身边不是如此。 噙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一个“娘娘不要我了”,这里没有合适的衣物给她,只能凑合穿一件男袍子,松松垮垮,袖口像淋满了昨夜的雨。 我已经哄过七八遍,实在没词了,把那两句话来回磨蹭着,聊胜于无。 “娘娘说了,明日就找人送你回家……” 远处有鼓镲声来,原本二三结伴交谈的人们立即肃静下来,连噙雨都立马收声低头,就剩两个肩膀抖个不住。 有影过,恰停在我身边,横竖礼未成,我偷了一眼。 王妃穿着噙雨的衣服,衣领立起,遮脖颈上的伤痕,好在初秋渐凉,她们二人身形上又差得不多,看着倒也没什么破绽。她一手搀着皇后娘娘,一手挽着一个包袱,里头只有几件衣裳和沈叙写的脉案。 昨夜里她嘱咐过我,她扮作宫女随娘娘入宫,若是诸事顺利,明日一早我就能随静王入宫,那时定能和沈叙相见。 说这些话的时候,皇后娘娘睡着,王妃轻言细语,话若蚁蝇,听得我心痒。 今日想来,还是忍不住掐了手腕,以平息感官。 “对了,”鼓声中,我耳边听得她们的话声,“江潆,你说话算话么?” 皇后娘娘这一问,王妃也愣了。 “你说你有好剑可借,不如现在也给我一把。” 我歪了歪脖子,悄悄看着。 王妃俯身,从靴中抽出一把短剑。 “要的真是时候啊,怎么,娘娘想通了?” 皇后娘娘接了过去,动作生疏,只敢捧着剑鞘端详。 “没有,与你相识一场,要个纪念,此生来不及了,我带着来世再用。” 说罢,揣进袖中。 “横荇剑,”还不忘评一句,“好名字,衬得上你。” 长风徜徉,把园中最后一树残花摇下,吹一场香雪红霜,迷了众人眼。 我抬手护着眼,只见得皇后娘娘一人站得挺拔,任落红敲打。 “落花时节又逢君啊。”她向着风口,轻诵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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