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暂停时,他们都为我举了杯,我却总觉得…… 还缺了一个人。 那一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穿袭而来的风送来一阵铃声,砸在耳边,戳入心隙。 我不由得直了身子,肩胛紧绷。 心澜攒动。 风愈劲,声愈紧,细密敲来,炸出碎痛。 我站了起来,带翻了自己的杯子,还没来得及碰一口的酒一泼既散,不知蒸到哪里去了。 他们停下动作来看我,风过了,弦声铮铮。 “我……”我伸手迎风,谢它带来最后一点追觅,拼成一个完整的我,“我该走了。我要回家,要去看我的病人,这铃声……我该走了。” 他们对视一眼,又笑着举杯。 “像你。”将军点着头,首次开口露了声。 谷主笑过此话: “我带大的孩子,自然该是像我的。” 又对我嘱咐: “你且去吧,想去哪里都好。我和这位小将军要等到晚上,这潭边的月色,不容辜负。” 他们再斟半满,二人一同向我抬手告别,在我谈不上多规矩的礼中尽饮一杯。 我又一次跑了起来,缭绕水烟中的院落,那里有…… 身后,琴音乍起。 我睁开了眼。 率先看到的系在床角的一个同心结,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眼神在上面缠好几绕,我才将就认清,那是我给沈叙编的,只是被他自己又用银线覆了一遍,才一时没认出来。 身上疯狂地痛着,我想抬手去触它的彩线穗子,却办不到,一歪头,眼中闯进来的脸,几乎让我不敢认。 若不是那点黛色的痣精致依旧,我真不想开口唤他的名字。 “沈叙……”我的嗓子也干燎燎的,哑得没有声。 他还是听到了,撑着身子爬到我躺着的榻上,动作比从前更加迟缓。他从压着一层的被子下取出了我无力控制的手,贴上自己的脸。 髭须尚且修理得干净,掌心托着的面颊却浅浅地凹了进去,颧弓、下颌,每一处骨突摸起来都那么真切,那道淡褐色的伤疤在这样憔悴的脸上显得格外可怖。 还有一弧银光,扎在我眼里。 “沈叙,”我也不在乎能不能说出来了,横竖他都听得懂,“你……有白头发了。” “啊……”他双手牵着我,哪只都舍不得放,只是点头,“你不在……我病了,也老了——” 看我皱眉,他急忙补上: “——不过如今都好了。” 好了就好。我抿了抿唇,好渴。但我不想开口求水,只想把眼前人多看几眼,烙在心里,再也不忘却。 “不好看了……”他迎着我的注视,扯着嘴角苦笑。 “怎么会呢……”我的目光又一次熨过他墨写色画般的眉眼。 “之前没来得及说……好看的……” 有些没力气了。 “咳。” 床脚传来一声轻咳,从短促的鼻音听来,是忍了很久,终于耐不住了。 这声轻咳很快招徕了一大串咳嗽,咳出胸音,怕是不好。 我循着声看过去,病中心绪转不及,又怔了片刻,才认出来,站在那捧着心口喘气的,是王妃娘娘。 “那啥……你们……你们慢慢聊……”她边说着,边往屋外挪,声音小到我几乎在靠口型猜,“我就……不打扰了……我……出去找点水喝……” 她的衣袍沾满尘,溅上去的泥浆干成小块,灰扑扑一个影子,就剩腰间佩剑上的红缨穗还有那么一丝精神。 看来是远道奔波而来。 她快速地用一块布包住手中拎着的精巧小物,泄出一点点金属碰撞的声音,不过很快被新一轮的咳嗽声盖过,一齐去往大堂。 那是……什么来着? 对了,是……揽月阁院门口挂着的风铃……? ---- 一个苍颜白发,一个留在芳年华月,梦里才没有遗憾。 不过若是能重逢,他们一定也能听琴赏月,畅谈痛饮,看孩子长成,往事一件一件数回来。 另外,两人都是亡故时的样子,沈溯比他真正殉身时年轻一些,因为在身体残缺,丢关弃营如丧家之犬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死了。 沈万年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第177章 依旧杏林坛 “我也真的只是去碰运气而已。”王妃一边说着,一边剥着杏仁。 杏仁是晒过陈的,皮干而脆,她只肖手指一碾,就能露出米白的核,丢去小碗里头备着。 “我受伤时,”她抬了抬脖子,给我看那两圈疤痕,“得沈公照料才捡回一条命。从前夸沈公妙手,这回是得了许大夫的信,问我是否知道仙铃一事,我才想起当初醒时确也听到过铃响。仔细回忆,沈公也曾提过,我当时已经神思不再,身上冰凉,他摸着还有脉息,才硬着头皮一试,不想真的救回来了。当时我就追问过仙铃的去向,他打着哈哈就说忘了。” 我靠在枕上,替她捧着碗。揽月阁的床榻为了沈叙造得低,她说坐着不舒服,索性盘腿坐在地上,装食物的小碗就让我拿着,多少算我出了力。 醒魂铃的故事,我也从谷主那里听过,他对我的说辞也是一样,丢了。 “那……你带来的那个,是真的么?”我问道。 她若有所思: “应该是吧。收到沈叙的信只说你不大好,我还以为是和我一样需要养着……许大夫写信来,又附了许多仙铃相关的记述,都很详细,那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回想起了养伤时听到的沈公的自言自语。他先说想救的人没有救到,又说要把宝物留在‘这里’。那时我还在宫中,回想起这句话,还以为他要把仙铃存在宫中某处,费了好一番脑筋。后来又往回去想,想救的人嘛……沈大将军我是没见过,不过他们二人交好不是什么秘密,连家父也提过他们情同手足。据说沈将军殉身于火场,惨烈异常,我就寻思这句话若是指沈将军,那‘这里’就不可能是宫里。再往远了想,沈将军的遗骨传说找不回来,衣冠冢则在醴都城外的将军陵,要是沈公把仙铃留在那里,似乎也说得过去。” 杏仁剥完,她从我手里抽走碗去捣碎,养了有一阵了,我这样坐着和她说话,也不算吃力。 “反正我脚程快,跑一趟也容易,就去看了看。结果嘛,瞎猫碰死耗子,沈将军的灵位下面的盒子里就放着这个小东西。我拿过来,将就试了试,没想到真的就奏效了……” 我们一起看向掀了个缝的窗边,王妃捧来的那串铃比院门口挂着的更为精巧复杂,有一丝风过都能揉出空灵的响动,细密却并不扰人,像久远的故事娓娓道来,细听才解其中意味。 今日晴好,无风无音。 我有些难以启齿: “那……当初你听到铃音时,是什么感觉……” “啊?我都快死了,还能有什么感觉?” 她纳闷地看着我,手中的动作停了。 “嗯……就是比如有没有做梦……?”我不死心,追问道。 “哦,有啊,”她低头去,把碗中的杏仁捣得细细的,“梦到了很多再也见不到的故人,差点迷路在一片荒地,说不清,乱七八糟的,反正最后找到路了就是了……” 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那样落寞的阴翳。 不过,或许,我们都借着这串铃铛的力量找到了回到尘世的路吧。 风铃“叮铃”一响,像是在为我作答。 王妃利索地站起来,半扶着我,把我塞回被子里: “好啦,别琢磨那些有的没的了,你好好睡一会,我去给你做好吃的。” 看着她步子轻快,走去厨房,我也乖乖地开始酝酿睡意。 前天来了个颇为棘手的病人,沈叙一直在那边照看着。其实在我醒来时他提过想闭门歇上一段时间,安心照顾我养病,但我总觉得那样不行,沈叙也好,我也好,既然做了大夫,就该尽力做好大夫。不过没等我这样跟他讲清楚,立马有中毒的病患送来,除了他也没有旁人能治了,省了我劝解的劲。随后就由不得他了,又没人从旁协助,忙得不得了,以至于这段时日都是王妃在照看我。 再说王妃,虽然她把万里长路用“脚程快”三个字轻描淡写地带过,实际上必然是辛苦的,从她喝着药依然反复不愈的咳疾就能窥得一二。 咳疾最忌劳累和吹风,冬日里赶路,怕是两样都占全了,现下已经是沈叙换的第三幅药方了,还是偶尔漏一两声,譬如现在就能隔着墙听到。 也正是因为咳疾,不能让她勉强着回去,我凭着病人的特权,留她住到开春转暖。她也答应得爽快,甚至主动承担起了照顾我的重任。沈叙为我俩共同的任性头痛不已,自己又分身乏术,没个主意,最后实在拗不过,还是应了。王妃就这么留了下来,照看我的闲暇中,还借了医书去看,看不明白的就近问我,搞得我颇有些受宠若惊。 “肯定也学不精,不过知道总比不知道强,”说这话的时候,她正看着我吃饭,“照看你就当交换了。” 唯一的问题出在让她住哪。阿纤姐每回来看我,都语气小心地邀她下山去住药王殿的厢房或隐仙镇上的客栈,次次都被她用人多拘束得慌推拒。对身份地位概念模糊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也认为揽月阁这样清静的地方再合适不过,直到某天未醒时听得她和沈叙的交谈,才咋舌于自己的无知。 “我现在只有这个腰牌,一交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按规州府官必得跪迎,安排一应事宜。我偷偷摸摸来,偷偷摸摸住下了人家才知道,这不得牵连人家吃罪?多不好。” 沈叙静了好久,末了,应当是默认了,因为当夜里他就腾出了后院里最内侧的屋给她。 一开始,不论是我、沈叙还是阿纤姐,都对这位理应用“娘娘”相称的高门贵女所说的“照看我”心怀疑虑,为此阿纤姐推掉了谷中所有事务,来我床边坐了整整两天,试图为她贴补。然而很快我们就发现大家都错了,王妃只用了一天熟悉地方,第二日便轻车熟路似在这里生活了数年。晨起为我擦身,午后看着我睡下,必要时,三餐都不必等沈叙准备,让他一天胜一天的不自在,乃至于与王妃共处一室都如坐针毡。 “王爷也需要娘娘如此操劳么?”我闲来无事,什么都想打听。 她对我向来诚恳: “那倒不是,王爷不是个需要人照顾的,更别说在静城,他基本什么都能自己做。是从前我娘家有一小妹,与我不大一样,自小放在关内养得娇,大点接回家,总是生病。那时她总爱缠着我,半刻见不到我就要哭,所以也是我照顾着……” 想到彼时她与皇后娘娘的交谈,又听出她语气中对世事变迁的慨叹,我识趣地收了好奇心,休提前话。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1 首页 上一页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