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这钗是哪里得来的?与其他的都不太一样,就戴这支,这支好看。” 徐温云垂眼望去,呆愣住了。 不知这算不算是亲生父子之间的心灵感应,辰哥儿手中握着的,正是当年在岳州时,陆煜送给她的。 那是根镶金碎玉钏丝如意钗。 工艺繁琐,造型独特,钗针中前方有段黑渍,浸染了毒药。 “……这根钗,是你爹爹送的。” 徐温云薄唇轻抿,立即将此钗由孩子手中取过,她抬手抚了抚辰哥儿的后脑勺,轻声解释。 “此钗虽好,可材质并非上佳,日常居家可戴,可若戴到宫宴上去,难免显得有些粗陋,会惹人笑话的。 辰哥儿再挑一 支,可好?” 辰哥儿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以往他都只肃正唤郑明存声父亲,从来都没有亲昵唤过“爹爹”,母亲这么个说法,浑然显得像在说另外一个人。 不过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又另外挑了更配套的钗环,亲手簪在了徐温云发髻上。 因着是正儿八经参加宫宴,便不能只乘轿前往,按照容国公府的规格,四架的豪华马车早就在府门口备着了。 徐温云指尖轻搭在阿燕掌心,踩着踏凳,屈身入内,缓缓朝皇宫的方向弛去。 待到了宫门口。 郑明存早就在侯着。 随着车夫“吁”得一声,车架停稳,车前厚重的帷幔被阿燕掀起,徐温云收拢裙摆走了出来,低头一看,眼前伸来了只宽厚的手掌——郑明存站在踏凳旁,欲要搀她下车。 她这个道貌岸然的夫君,向来不喜肢体接触,二人成亲这么多年,就算在外人面前,也从来都是相敬如宾的样子,嫌少肌肤相触。 以至于她略微迟疑了几息,才将葱白般细嫩的指尖,放若在了他掌中。 哪知郑明存牵住她的指尖后,竟就牢牢攥着,不肯放手。 他扶徐温云下了车,指尖在她白润如脂的肌肤上摩挲几下,挑着眉峰,微微凑近,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颇有些警示与提点的意味。 “恩爱缱绻的夫妻是什么样,今日你我就是什么样,逢场作戏,夫人无须我教吧?” 肌肤传来的微凉触感,以及他这意味深长的阴鸷语气,瞬间激起徐温云通身的鸡皮疙瘩。 她极力忍耐着,才未将指尖抽回,只扯着嘴角勉力笑笑,“郎主的话,我都省得。” 除了他们夫妇二人以外,入宫扎灯的外命妇们还有十余个,现下陆陆续续都到了,已有不少车架停驻在宫门口,彼此打了照面,都开始热络寒暄起来。 夫妇二人立即由怨偶模式。 无缝连接成了应酬模式。 双双换上副假面笑脸,甚至连嘴角笑容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今日确是个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太后听闻整日只知俯首案牍的皇上,难得要设宴款待朝臣,也起了兴致,发宫贴请了京中许多世家贵族,以及好几个关系相近的诰命夫人入宫赴宴。 此时离用膳时辰还早,储秀宫就已经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殿前空旷宽敞的庭院中,摆放了各式各样的宫廷点心,瓜果佳酿,权贵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笑风生着。 因着徐温云无法令人忽视的美貌,郑明存夫妇二人在殿门口出现的瞬间,便引得在场所有人的瞩目。 “那模样,那身段……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难怪小郑大人鲜少带夫人出来应酬呢,若换做是我,也只想金屋藏着娇,免得带出来,被你们这群饿狼惦记。” “素闻小郑大人低娶了位续弦,不仅将其视若珍宝,还放言此生都不纳二美,以往听了只觉好笑。 现见了他夫人容貌,我算是什么都明白了。” “可不是么…… 娶了这么位貌美如仙的,哪里还看得上外头那些庸脂俗粉?” …… 这样的正宴,皇上太后此等重磅人物,自然是等所有人都到齐之后,再最后压轴登场。 却不妨碍李秉稹伫立在储秀宫高处的楼阁亭宇,将庭院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上次云玉殿中相会,她还与自己亲密无间,相互依偎着搂抱安睡了整夜。 可现在,却以妻子的身份,施施然站在旁的男人身边,尽显女人的柔美温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二人身上穿着相同艾绿色的衣装,连束腰绸带上的花纹,都一摸一样,她大改在他面前的刚烈姿态,在郑明存面前格外小鸟依人。 望向那厮的眸光中都带着柔情蜜意,被其他宾客带着善意调侃两句,甚至还会面露羞意,低眉垂眼间无尽温柔。 竟当真就这么着,在他眼前出双入对。 李秉稹虽做好了些心理准备,可当这幕真正发生在眼前时,他眸底翻出滔天巨浪,恨不得将指尖的扳指掐至粉碎。 此时陆修齐往嘴里抛了颗瓜子,也悠哉着踱步到高阁窗前,往楼下这么着一瞅,混不吝道。 “之前城墙上,皇上还说人家是对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怨偶呢。 现在瞧着,这不挺恩爱和谐的嘛?” 陆修齐将瓜子皮吐了出来,又歪头看了阵,好似隐约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儿,不由皱起眉头,复又道了句。 “……只是这郑明存好歹也是个世家子弟,怎得在他夫人面前,就一丝气节都无,殷勤热络得像个随从,作秀似得,生怕旁人不知他们夫妻恩爱。 看了真真让人厌烦。” 陆修齐还未成婚,这番话多少带了几分孤家寡人的酸意,落在李秉稹耳里,却格外中听。 这夫妇二人如若当真如此恩爱,那当年徐温云怎么可能前脚与夫君大吵一架,后脚就与他勾缠上呢? 李秉稹眸光骤紧,眼底涌现出些讥诮,“是不是作秀,待会儿一试便知。” 距离用膳还有约莫两刻钟,随着太监尖利着嗓子,朝殿中禀告了声,“皇上,太后,丽妃娘娘驾到!” 所有人都肃色凝神,躬身请安。 “诸卿平身。” 随着这句,众人一一落座。 玉阶之上李秉稹坐在正位,太后娘娘居右,姜姣丽居左,玉阶之下,左右坐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家眷,而后就是郑明存夫妇。 太后近来很是发愁。 她那个木头桩子似的皇帝儿子,好不容易被催着赶着纳了个嫔妃,如若顺利,眼瞧着就能让她抱上皇孙。 可也不怎么的,或许是对丽妃厌倦了?这连续大半个月都未曾踏入过后宫,甚至到了后头,干脆连丽妃的面都不愿意见了。 抱皇孙的进度再次受阻,实在是让太后苦恼至极,不得不在宫宴上抓个典型,旁敲侧击地敲打敲打。 所以太后先是按照章程,言语慰劳了番扎灯祈福的外命妇,又道了几句不必拘束的话语,而后笑眼盈盈落在郑明存夫妇二人身上,话锋一转。 “小郑大人夫妇,真真是一对璧人。 一个在朝廷当差得力,一个在内廷帮衬尽心,又难得如此恩爱相协,实在是我朝夫妻的典范。” 太后特意顿了顿,垂下眼眸往皇上的方向看了眼。 “听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今后如若入宫,大可将这孩子带来本宫身前瞧瞧,咳,本宫是个最最喜欢孩子的,什么蹴鞠啊玩偶啊,早早全都备好了。” 太后求孙若渴。 就只差将催育挂在嘴边。 这番话摆明是说给皇帝听的。 可太后往往想不到的是,她在世上,早就有了个嫡亲的皇孙,现已满三岁,生得玲珑可爱,聪慧乖巧。 郑明存心中充斥着无限得意与猖獗。 就算容国公府被压制得无法动弹又如何,他还不是能将天家血脉掐在手里,在皇室眼皮子底下作乱? 他李秉稹最好一辈子都没有后。 就算以后再生龙种,也要个个夭折! 郑明存面上恭敬,瞧着还是那副翩跹君子的模样,眸底却闪过一丝阴狠。 “那孩子整日招猫逗狗,正是顽皮的年纪,不是摔了砚台,就是拔了花草,就连家父家母都被这皮猴子搅得不得安生,还是莫要入宫扰太后清净了。” 太后笑唬着脸, “怕什么?顽皮些才好,男孩儿就得顽皮些,长大了之后才聪明,这后宫冷冷清清的,本宫恨不得有个孩子日日在跟前闹闹呢。” 郑明存自李秉稹入殿后,就一直留心观察,发现这位端坐上位的九五至尊,果然有意无意间将余光落在身旁的妻子身上。 虽说不至于黑脸。 瞧着心情却很是不佳。 这副碍于身份,可当着太后与众人的面却不好发作的模样,愈发让郑明存心中的得意添了几分。 他温润笑笑,故意温情缱绻牵过徐温云的指尖,顺着太后的话语,望着徐温云含情脉脉道。 “长辈大多都如太后一样的心思。其实自后宅中添了孩子之后,家父家母也确少了几分晚年孤寂,能得享些儿孙绕膝之乐。 我与云娘还预备着,何时再给那孩子添个妹妹呢,是吧夫人?” 。 再添个妹妹? 他是疯了么?这是什么荒谬至极的言论?怎么添,用他那副患了不举隐疾的残躯添么? 且郑明存是不是不要命了,他知不知道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事已至此。 徐温云不得不顶着上首位传来的两道锐利如刀的眸光,极力配合着他演戏。 她实在无法应对眼前场面,只能垂下头,佯装羞腆,轻声道了句, “……就是不知能否有儿女双全的福份。” 太后瞧在眼里,酸在心里。 她斜乜了皇帝儿子一眼:瞧瞧人家,都预备着要儿女双全,再瞧瞧你? 总之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端坐着的丽妃,心中也甚为不爽。 徐温云莫非是会给男人下蛊不成?凭什么得嫁高门,有个这么温润如玉好脾性的郎君同时,还能让皇上对她恋恋不忘? 甚至自出现的那一日起,皇上就再未与她说过话。 李秉稹是个拿得稳坐得定之人,就算郑明存舞到他脸上,碍于帝王身份,也不好对个朝臣的家事指手画脚。 可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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