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主呢,他在哪里?” 管家眼观鼻鼻观心,暂且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朝前呵了呵身。 “夫人,前头就是京城。 这天子脚下,皇城根地,文武百官的一言一行,都要被放大无数倍,被朝廷御史与数不清的暗探盯着。 夫人腹中这胎,虽说得了郎主首肯,可到底是来历不正,若被有心人挖了出来,不仅郎主青云路断,只怕整个容国公府朝中也不会再有立锥之地。” “郎主派小的来,为得就是涤清前路,用绝后患。” 说到此处。 管家略顿了顿,掀起眼皮,如鹰隼般的眸光,刮了眼早就跪匍在地,瑟瑟发抖的阿燕与车夫。 “这两个知晓内情,原本是不能留活口的,可郎主想着府中即将添丁,不好再添杀孽,又想着夫人心软,必会阻拦,便暂且留他二人一条命,让他们继续跟在夫人身前尽心。” “可夫人此行以来的所有随身之物,以及眼前这辆马车,都不容再留。” 说罢。 管家由袖中取出个火折子,利落打出火光后,将其点在车架垂落的流苏上,空气中传来绸缎燃烧的味道,火舌没过多久就吞噬了整个木质的车架,冒出浓浓的黑烟。 这辆车架里头的许多物件,都是徐温云一点点添置的。 窗前的软纱,舒适的软枕,看了一半的画本,从沿途各地采购而来的特色小吃,甚至方才主顾们送行时相赠的心意……这些全部被火光吞噬其中。 熊熊大火烧得旺盛,就好像要将这月余的时光,由她的生命中彻彻底底抹灭。 她不再是周芸。 那个畅快嬉笑怒骂,肆意妄为,张牙舞爪的寡妇魂儿,被这火烧得烬灭。 她恢复身份。 是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受尽夫君宠爱,美貌温婉的容国公府嫡长媳,徐温云。
第三十七章 光烧车架还不够。 管家的脸在闪烁跳跃的火光中, 显得有几分冷酷狰狞,他垂下眼眸,又往前欠了欠身, 不冷不热道了句。 “夫人,前方车架上,给您备好了另套衣装,劳驾夫人这就去换了吧,您现穿戴在身上的物件儿,老奴也得一并全都烧了。” 不愧是国公府干惯了脏活的老人, 丝毫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虽说此言有些冒犯, 可这管家是郑明存的心腹,显然是经过授意, 才会如此行事。 内外衣物,腰带鞋袜, 钗镮手帕……徐温云在车架中更换了另套衣物后,换下来的那些旧物, 全被阿燕折叠得整整齐齐,特捧到了管家面前。 到底是女眷的贴身衣物, 又尊卑有别,管家压根也不敢细看,略略过了过眼, 就示意阿燕将其全部扔入火中。 未过多久,一切就被烧得干干净净, 只在地上留下了团乌黑的灰烬, 管家与车夫抄起铁铲, 挑起尘土将其掩埋了,真真正正做到了无迹可寻。 绫罗绸缎覆身。 珠玉钗镮点缀。 豪华马车上雕花精致, 装饰了华丽的护栏…… 周遭一切这都是徐温云以往受用惯了的,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不由心生出些陌生与惘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拨乱反正。 车架徐徐出发,驶出密林,由原本走岔了的道上,缓缓回归到了官道上,又行驶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顿停在了驿站门口。 此间官驿,是专为入京办事的达官显贵开设的,只有身有官衔者,方才能携带家眷在其中入住。 而驿站中的各个院落与房间,都按照官阶爵位严格划分。 郑明存作为公爵嫡子,所居之地,被安置在了仅次于王公贵族的院落中。 徐温云由管家引领着,往内行了许久,才在间临湖雅间,见到了郑明存。 他墨发高束,着了身浅青色的圆裾长袍,腰束玉带,身姿如竹般挺立着,指尖捏起一小撮饵料,细细洒入湖中喂鱼,举手投足间清贵无比,乍眼瞧着很有些文官清流的风雅。 只有徐温云知道,这人畜无害的俊朗面孔下,藏了副怎样肮脏的心肠。 她向来是个拎得清形势之人。 进入房间后,在郑明存屏退众人后,就双膝触底跪了下去,单薄的身子却是挺得笔直,轻软着道了句。 “这一路不能随行在郎主身侧照料,妾身有罪,还望郎主宽恕。” 这就是郑明存喜欢她的地方。 分明是被推出去借种求子,受尽屈辱,可至少面上看不出丝毫怨愤,回来的头件事情就是告罪。 一等一的忍气吞声。 实打实的委屈求全。 很多时候,就连铁石心肠如郑明存,都不禁心生出些怜悯之心来。 他轻洒鱼饵的修长指尖微顿,将眸光落在她的小腹上,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语调倒还算得上轻柔。 “都是已有身孕的人了,何必动不动就跪,伤着孩子可怎么办?起身吧……” 饶是听他这么说了,徐温云却还是不敢起。她只抬眸,迅速看了眼郑明存的脸色,然后又屏气垂下眼睫。 “……皆因郎主恢廓大度,雅量高致,所以妾身才能得幸有这一胎,您对这孩子实属恩同再造,更胜亲生!” 揭过期间的那些威胁逼迫不提,这话语中的每个字都是在投诚效忠,由她诚惶诚恐的语气中说出来,愈发更添了几分真心。 郑明存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必是担心他是个小肚鸡肠之人,指不定哪天因此事动怒,便会让她落得个凄惨下场。 他眼中含了几分讥诮。 “你倒也不必如此担惊受怕。 我郑明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初既是我强逼你出去借的种,自然就有肚量容得下你,及你腹中的孩子。 论起来,我容国公府对寻常下人都很宽厚,更何况你是为我生孩子装点门面,必不会亏待于你的。” 这轻巧的语气,压根就没有视她为发妻的意思,而是将她看做了寻常下人,至多算得上是个高等女使。 可得了他这句准话,徐温云大大松了口。 她并不奢望郑明存能够如何高看自己,她的要求很低,能保住自己和腹中孩儿性命便好。 而在郑明存眼中呢。 有罪必罚。 有功必赏。 论起来,她这件事办得尚且还让人满意,于是略挑了挑眉。 “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这月余时间,徐温云确实殚精竭虑,过得非常不易,之所以能如此为郑明存卖力,心中自然也有所图谋。 仔细辨别了番他这话的语气,确认是认真的之后,她暗吞了口唾沫,放轻声音谨慎说道。 “妾身……实在心忧家中弟妹。 珍儿她一则身子不好,二则已过及笄,正是要相看人家的时候……以往郎主外放当官时,离衡州相隔不远,我多少还能照应得上,可现在身处 京城,手也伸不了那么长,就怕嫡母不将她放在心上,随意寻个门户就打发了。” “还有绍儿。 先生们都夸他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假以时日,必能如郎主般高中皇榜,叹只叹衡州的私塾中没有高师指点,亦无古籍藏书可供翻阅……” 又是一把鱼食由郑明存的指尖漏下,传来水波些微荡漾的声音。 他向来没有什么耐心,只抬眼觑了她一样,眸光中带了些威压。 “说重点,求什么。” 徐温云肩头微耸,薄唇轻抿,沉默几息后,挺得笔直的身躯,深匐下去,额头触地,带了几分坚定决然道。 “……妾身有个不情之请。 郎主能否将我那两个弟妹,接来京城看顾?只要郎主能够准许,妾身此生必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这个要求,属实有些出格。 毕竟就算是感情甚笃的亲姐夫,也不见得有几个能愿意如此照拂小舅子与小姨子的。 可郑明存心中暗衬了衬,又觉得并无不可。 他倒是见过徐温珍与徐绍几次,那二人和徐温云是一根秧苗上长出来的,都是好掌控,易拿捏,不多事的性子…… 他云淡风轻道了句, “容国公府家大业大,无妨多添两口人吃饭。 接来便是。” “多谢郎主! 妾身今后必定安守后宅,为郎主分忧解难。” 郑明存乐得看她这幅感激涕零的模样,果然是小门小户中长出来的,只要他从手指头缝里漏出些恩惠,就足以让她感恩戴德了。 郑明存唇角微勾,泄出丝蔑笑。 此时复又想到些什么,挑眉问道。 “对了,与你相好那男人,你可知他去了哪里?现下派人去追,还能赶得及灭口。” 这摆明了要斩草除根的架势,使得徐温云刚溢出来的喜悦瞬间湮灭,她心中一凛,赶忙起身回答道。 “郎主恕罪,妾身实在不知。 我与那人大吵一架后,他拍拍屁股就跑了,一句话也没有留。” 郑明存闻言,眼周骤紧,眯着眼睛看她,语气寒森。 “现可不是你心慈手软的时候。 此人不除,贻祸无穷,今后若有朝一日跳出来认子,呵,死得可就不只他一人了。” 徐温云咬死不认。 “郎主所言,妾身又如何不知,那人确是个脏心烂肺的,妾身也恨不得他去死。 他除了在榻上同我纠缠,白天压根就不怎么搭理我,估摸着也就是想占占便宜,同我做一场露水夫妻。什么籍贯何处,家住何方……这些压根就未见他提及过分毫,现就这么走了,都没地方寻他算账去。” 郑明存闻言,脸色愈发难看,他仔细观她神色,却又看不出丝毫端倪,且据那车夫所说,这二人在白天确实没有什么交集。 “知道了。 此事我自会处理,你且先下去吧。”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回廊处不见,郑明存才由鼻腔中重重哧出了口气,端起置架上的那盆鱼饵,连碟全部狠狠砸在了水面上! 水花飞溅,池中的十数条红金鲤鱼受惊,纷纷甩着鱼尾仓惶遁走。 晚些时候。 管家依着郑明存的吩咐,带了个在驿站中当值的大夫过来,又再确认了番徐温云的喜脉,紧而将她迎入了间精致的厢房中。 这个喜讯一传出,驿馆中所有容国公府的奴婢都忙碌了起来。 熬制安胎药,去小厨房精心烹饪适宜孕妇吃的饭食,又有三四个婢女将房中的尖锐之物尽数撤去…… 徐温云被安置在了香软的榻上,几乎不用做任何动作,甚至下塌走两步,身侧都有三四个婢女在旁围护着,生怕她磕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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