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原正是人疲累安睡的时候,可他的眼睛却在放光,情绪颇为高涨,有种经历过大事的振奋。 郑明存向来是个能沉得住气之人,可作为今夜参与宫闱巨变,改朝换代的亲身经历者,心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实在有些压抑不住。 迫不及待想要寻个出口与人分享。 待入了书房,四下无人时,他略略激动在书房中踱了几步,略微定神后,对徐温云道。 “你可知今夜宫宴上发生了何事? 李秉稷在皇上膳食中下毒之事被当场揭穿,恼羞成怒要将百官灭口,幸得煜王及时带兵救驾,才免了场血光之灾,待一切调停后…… 皇上当即下了退位诏书,宣布今后不理政事,只以太上皇自居,且废除李秉稷的太子之位,自即日起传位给煜王李秉稹,想来明日就会昭告天下。” “从今往后,改天换日。 这天下,便是煜王的天下了!” 官场上的政党之争,以往郑明存从未与徐温云提起过,可由他兴奋雀跃的神情来看,便知煜王登基,于荣国公府来说是为一桩好事。 徐温云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她轻抚了抚小腹,只觉肚里这胎终归能够安生落地,不会有什么无妄之灾了。 她朝前颔首,浅笑恭维道, “妾身恭喜郎主。 跟着当今陛下此等贤主,今后必能壮志得筹,成就番宏图伟业。” 说完方才那一通,郑明存才觉得心境平复些,又掀起眸子去看她,心中生出些复杂之感。 幸则那夜他回头是岸,未曾将那份书信送去东宫。他也是到了宫宴上的最后关头,才知煜王部署得究竟有多么滴水不漏。 那份书信如若送出,不仅改变不了最终结局,只怕现下整个容国公府,都如隔壁的房御史般,通家老小都去见了阎王。 又是后怕,又是庆幸。 忽就觉得眼前这女人,除了能给他装点门面,好似也有些其他方面的用处。 总而言之,郑明存今夜心情大好,连带看徐温云也觉得顺眼了几分,大手一挥道。 “你弟妹入京之后,就住卉芳院吧。 徐绍入国子监之事,想来出不了什么岔子,你在家等信儿便是。” ! 果然。 只要将眼前这位金主哄开心了,她的日子才能更好过几分。 徐温云闻言眸光锃亮,激动到立即屈膝行了个礼,做感激涕零状, “妾身多谢郎主顾念!” 呵。 要不说还得是娶个门户低微的呢,不过就是抬抬手的恩赏罢了,也值当她这般欣喜,此女倒是好打发的很。 “……我已平安回府,你便也不必担心了,回去早些安歇了吧。” ? 不是? 谁担心他了? 说到底,徐温云担心的不过是自己的前途与命运罢了。 不过她倒乐得他这么认为。 款款起身,嘴角抿着笑意,低眉顺眼柔声道了句,“是。” * 皇城。 乾清宫。 殿内充斥着股浓重的药香,窗橼紧闭着,透不出一丝风进来,鎏金雕花的香炉中,几乎烧尽的安神香由中间折断掉落,充斥着萎靡不振的气息。 厚重华丽的床幔逶迤拖落在地,黄花梨木的雕花龙塌上,太上皇静躺在上头,面色苍白,空洞的瞳孔泛的灰色。 太上皇喝了那么久的毒药,身子早就亏空得厉害,方才在宴上又几经受挫,大受打击,以至于颁布完诏书后,就体力不支晕阙了过去,在宫人的服侍下喝过汤药,这才沉着眼皮转醒了过来。 太上皇悠悠转过头,一眼就望见了守在塌边的李秉稹。 他已经卸了自带杀伐之气的盔甲,显露出里头平日穿着的常服,许是因着连日的殚精竭虑,脸上并没有初初登基的意气风发,反而显得有些疲累。 世事易变,造化弄人。 谁能想到他那爱若至宝,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太子,竟会心狠手辣,对他痛下毒手。 而在病重垂危之际,守在榻前的,却是这个自小不与之亲近,甚至许多时候都忽略颇多的煜王。 太上皇心中触痛,干裂的唇瓣瓮动,涩着喉咙道, “稹儿…你可怪过父皇……” 可怪过那些厚此薄彼。 可怪过那些处事不公。 可怪过让他小小年纪,就母子分离,将他狠心送去军中…… 李秉稹见他醒了,立即凑上前去,听得这声发问,神情只略暗了暗,立马恢复如初,只道了句。 “父皇乃温厚之人,过往种种,不过是受奸人挑拨。儿臣只怪自己,未能早些让父皇察觉他们的狼子野心,让您遭受了如此无妄之灾。” 太上皇眸光盈盈,老眼中闪过几缕欣慰,“……由此番话便知,你是个通达沉稳,能担大任之人,将江山交到你手上,朕也算是放心了。 想来朕也是时日无多,唯一件事,让朕有些割舍不下。” 这便是要交代后事的意思了。 李秉稹紧握住他的指尖, “父皇请说。” “……秉稷他确是错得离谱,变成现在这幅疯魔模样,也都是朕多年来教养不善,他实乃误入歧途,可也到底从未想过要朕性命。 现在既大局已定,朕要你,留他一条性命。” 此言一出。 不仅李秉稹的指尖一顿,身侧伺疾的陆贵妃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 所以说太上皇委实温吞软弱太过,都被太子害到此番境地,却还念着多年的舐犊之情。 太上皇眼见他不说话,立即呼吸微弱着,微微挣起身来,圆睁着血红的眸光,又重新重复了一遍。 “你便容他留条性命,打发他远离京城,削为白身,淡度一生吧!” 这算得上是死前遗愿。 声声威逼,就是为得逼他表态。 在陆贵妃灼灼激愤,暗含劝阻的眸光中,李秉稹凤眸微眯,沉默几息之后,终究淡声应承了下来。 “谨遵父皇嘱咐。 儿臣会留他条性命的。” 得了他这句话,太上皇才终于放下心来,好似吊着的那口气散了般,瘫软倒回榻上,陷入了昏睡当中。 诸事都已告一段落。 李秉稹终于得以稍微喘口气,此时正端坐在陆贵妃的储秀宫中,喝上口茶水。 陆霜棠能在皇后多年打压之下,还能稳步晋到贵妃的位份,论美貌,论手腕都是后宫中首屈一指的。 如今已年近四十,保养却极好,除了说话时眼尾偶尔泛出的几条细纹,瞧着依旧是娉婷秀雅的模样。 以往儿子常年累月都待在边关,鲜少能够回京,多年来母子二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今日乃是中秋月圆之夜,儿子又好不容易得位继承大统,陆霜棠合该高兴的,可现下她却顾不得那些。 只坐立难安,面露焦躁之色。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稹儿糊涂,岂能当真答应他留下李秉稷性命?莫非忘了他母子二人当初是怎么对我们娘俩的么,若非本宫之前忍辱负重假意归顺,你我哪里有命活到现在,能有今日登临大宝之喜? 如今好不容易权柄在 握,若不将他母子二人抽筋剥皮,实难消本宫心头之恨!若要留下性命也不是不行,只能割舌挖眼做成人彘,屈辱苟活。” 李秉稷母子二人。 一个仗着皇后之尊,在后宫对陆霜棠多有羞辱,动辄奚落。 一个顶着太子头衔,于前朝对李秉稹罗织罪名,设计构陷。 更别提这么多年来,毒杀行刺,暗害冷箭……压根就未曾停歇过哪怕一日。天知道二人是如何苦苦支撑,小心筹谋,才一步步走到今日,又岂能忍得下这口气?自然是要有怨还怨的! 李秉稹很能理解母妃这番忿恨。 他们母子二人原就是这天底下连接最紧密的利益共同体,就算为了让母妃安心,他心中的念头也不欲瞒她。 面对母妃的质疑,李秉稹眼眸漆黑,语气冷漠如寒铁。 “总得让父皇死得瞑目。 ……他既那么钟爱太子,那待哪日咽气西去之时,太子自是要陪着去阴曹地府,上地底于他身前尽孝的。” 听得这话,陆霜棠心头的那口浊气,才算是真正散了。 也是,稹儿无论是在战场还是朝堂,从来都杀伐果断,又岂会在此等关键问题上心慈手软? 他是于龙榻前答应留李秉稷一条性命,可架不住旁人对太子心起杀心,拦不住也是有的……如此,也算不得是阳奉阴违。 通权达变,不墨守成规,死守君臣父子的道义……陆霜棠晃神间,好似已经望见了个千古一帝的廓影。 “母妃操心了一夜,早些安歇吧。” 月色中天,夜色融融。 庄严壮丽的宫殿,在夜色中愈发增添了几分静谧与神秘。 宫中还余留些扫尾之事未曾料理干净。 偶尔传来几声惊厉的尖叫,以及被捂在喉中的呜咽……都为这月圆之夜添了几分诡谲。 李秉稹踩过那些战栗与惊惶,独自沿着宫廊,缓步行至位于轴线正中,接受百官叩拜的太和殿前。 他面色冷淡,就那么居高临下,在月光下卓然而立,清隽挺拔的身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宫殿某处,有几个亲信还未出宫,远远望见这幕…… 陆修齐随意揣着手,用肘戳了戳身侧的青衣男子,带着些微的调侃道, “此等坐拥天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之际,你猜元白现下在想些什么?” 不比他的混不吝,章休行伍出身,为人显然要务实得多,“自是在想怎么处置李秉稷,如何笼络朝臣,想着明日的登基大典还有何要准备的……” “要不说你们都是个顶个的劳碌命呢?” 陆修齐百无聊赖往向夜空,一脸的大失所望, “要我说,头件事就该想着如何举杯畅饮,寻欢作乐,憧憬着今后骄奢淫逸的幸福生活。” 。 话不投机半句多。 章休只蹙着眉头,只闷声不再说话。 其实他们二人都聊想错了。 李秉稹此刻,脑中空空,什么都没有想。 也曾在脑中幻想过无数次,提剑带兵杀入京城,扳倒太子之时,会有多么畅快。 可当梦寐以求的一切,全都尽数实现的这刻,他不仅没有意料当中那么欣喜若狂,甚至心生出几分惘然与失落。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5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