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赦免其罪,准留其原职,赐国姓“齐”,以宗室子待之。 东昌公主谋大逆一事牵连极广,霰隽等人一并伏诛,霰隽其妻崔婉因及时报信有忠君之功拜一品国夫人,赐号为“节”,为高之意,故号“节夫人。” 薛稷等人知情不报被判下狱论死。 除此之外,崔知温再上言以江氏为逆臣之女为由,奏请废后。 齐珩登时大怒,将劄子当着群臣的面抛下高台,冷声道:“江氏,朕之发妻,眼下还怀着皇嗣,是我齐家乃至天下的功臣,更何况,皇后自幼养于江宁,至长安,随即适朕,何尝受过她齐令月半分教诲?皇后素来恭谨,内宫左右无不称其功德,朕岂能废之?” 廷议不欢而散,诸臣窃窃低语,御史中丞与大理寺卿低声道:“我听说,江家之事,皇后现在不知情,整个宫都在瞒着她。” 大理寺卿聂才笛朝李来济笑道:“皇后八个月的身孕了,此事若知,怕是母子二人都要在鬼门关里了。” 李来济无奈摇了摇头。 东昌公主同党部分已在当日宫变中被斩首,剩余的也已关在推事院等候羁问。 数日廷议,齐珩赐旨,将齐令月的死刑定在十一月。 玄武门处枭首。 齐令月听后,也只笑笑,并未说什么,待十一月时,江锦书也已诞下孩子。 暗室的门被推开,齐令月侧首看去,见齐珩着绯袍站在门口处。 她从容地淡笑:“陛下来了。” “陛下的旨意,我已知晓了。” 齐珩面无表情看向他,轻声道:“承平侯自刎了。” 齐令月一愣,不可置信道:“他不是...” “他将所有罪状都自己揽下,随后拔刃自刎。” “这是他的谢罪书。”齐珩将那黄纸递给她。 齐令月双手颤抖地接过,不能自已地落泪,晕染了上面的墨字,她轻轻摇首道:“他怎么这么...” 齐珩淡声道:“姑母,你又害死了一个爱你的人。” 齐珩麻木地转身,不再去听身后女人的泣声。 迈下台阶时,齐珩踩了空,他跌倒于灰色砖瓦上,神情恍惚。 高季心疼地扶起他,然他不言不语,只怔怔地看着面前。 还未及十一月,还未大赦。 江益便已身死。 他与江锦书,是彻底回不去了。
第098章 薤露易晞(七) 齐珩静静地站在银杏树下, 他呆呆地望着那浅黄色的叶片,黄叶随风而落,洋洋洒洒, 从远处看倒入金叶子雨般, 他俯下身捡起一片。 他将银杏叶捏在手心, 看着上面浅浅的叶脉, 垂首不语。 银杏叶很美, 美得热烈, 也美得凄惨。 只可惜它的叶片如此美丽,气味却是不堪闻的,且果子有毒,是以很少人会喜欢银杏树。 它适合观赏取乐,却不适宜靠近。 银杏, 银杏, 齐珩在心中低唤。 一如豆大般的果子从树上滚滚而落,直直落入一旁的潭水中,银杏在水中, 反倒剥了白色外皮,换得银色来, 有些奢靡的意味。 淡淡银光在那不知深浅的潭水中十分扎眼。 齐珩微微出神,直到身后有金吾卫士来报:“齐令月以披帛悬梁自尽”,齐珩才缓缓抬首。 蓦然, 又有一银杏叶落在他的手心。 他轻轻叹气,他原以为自己恨极了齐令月, 若非因为她, 他也不至于失去自己珍视的一切,可当她身死时, 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长安大雪。 他轻轻牵住东昌公主的手,入殿前,东昌公主再三叮嘱他:“进了门,你什么都不必说,一切有我。” 他微微点头。 郑后端坐于上位,梳着高髻,头点珠翠,身着素白色的锦绣长裙,新月笼眉,粉腮朱唇,既美且艳,犹胜海棠,齐珩初见郑后,不免一愣。 恁时,齐珩便已明晓先帝缘何钟爱郑后一人。 郑后美貌,又与先帝有结发之情。 东昌公主牵着齐珩的手,微微施礼,齐珩缓过神来亦随之行礼,然他并未如东昌公主般做个样子,而是跪地叩首作大礼。 齐令月屈身道:“阿嫂。” 郑后勾唇轻笑:“盖儿,难道这就是你在洛阳寻到的宝么?” 齐令月敛眸不语,郑后偏头看着身侧越窑瓷瓶中的红梅,她轻轻攀折,笑道:“燕雀也能做鸿鹄么?” 齐珩听此话,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齐令月轻轻牵起他的手,扶着他站起来,也是在保全他那所剩不多的自尊。 齐令月帮他理理衣襟,笑道:“燕雀不燕雀,鸿鹄不鸿鹄的,谁说了都不算。” “只有你自己说了算。” 那时齐珩笃定地点了点头。 齐珩放手,看着面前的银杏叶落于残叶堆中,他轻声道: “葬了罢。” 镇国公主薨。 恩怨,也消了。 灰白色的天,秋风拂来,银杏叶随风游荡,穿过明宫殿宇的檐角,悠悠落至立政殿的窗边,余云雁将那木窗阖上,江锦书看着面前的容貌极妍的女子。 她蹙眉轻问道:“节...夫人?” 江锦书细细思索,却也未寻到这么个名号。 “恕我眼拙,不知娘子是?” “妾名崔婉。”崔婉轻轻施礼道。 “崔吗?” “那娘子祖籍是?”江锦书讶然问道。 “妾祖籍清河,妾的长兄是崔中令,家姐是安定郡王妃。”崔婉低头答道。 “原是清河崔家人,失敬。”江锦书点了点头。 “妾此来,是为了感念殿下恩德,谢殿下赐妾嘉号。”崔婉恭谨道。 江锦书懵懂地点了点头,她自身都不知何时册封了这么个节夫人。 想必是齐珩为了嘉奖臣工而册封的吧,总归她也不大爱过问朝政,也便如此顺水推舟了。 而后江锦书正襟道:“此娘子该得的,不必谢吾。” 江锦书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朱唇皓齿,柳眉如月,这样美貌的女子,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江锦书欲撇开眼,却不料恰好看见她的指甲。 她小指的指尖,没了一块绯红色。 江锦书目光一顿,想到什么,猛然看着她的双眼,试探道:“娘子可往紫宸殿谢恩了?” 却不料崔婉敛襟答道:“殿下赐旨,妾自是要至殿下跟前谢恩的。” 江锦书闻此话微笑,暗暗攥着袖子,心却是凉了大半。 崔婉在骗她,她去紫宸殿的那日,崔婉也去了。 入夜,齐珩刚踏入立政殿,江锦书闻声侧首看去,见齐珩面色冷淡地站在门口处,她似堵着一口气般闷闷唤道:“明之。” 齐珩挤出一笑来,温声道:“嗯,我在。” 江锦书敛起笑容,靠在他的身上,道:“你怎么和往常不一样了。” 齐珩没得一慌,他仍佯装镇定笑道:“如何不一样?” “总觉着你笑得很勉强。” “你是瞒了我什么事吗?”江锦书轻声道,目光却死死盯着齐珩的面容,妄图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齐珩笑了笑:“怎么会,我不瞒你。” 江锦书点了点头,“也是,我相信你没瞒我什么。” “对了,今日中书令的妹妹崔娘子来向我谢恩,可我没册封什么节夫人,是你拿了我的名头去的吗?” 齐珩心冷了半截,尽管再心虚,他也还是握着江锦书的臂膀,耐心解释道:“她的兄长,是中书令,中书令为国事操劳,我赐封他的妹妹,也是想做嘉奖。” “我懂的。” 江锦书复而低下了头,看着小腹,低声笑道:“九个月了,她快来见我们了。” “等阿媞降生,我想让阿耶阿娘还有兄长入宫,他们毕竟也是阿媞的阿翁阿婆,我便是与阿娘生了龃龉,也不该淡了他们与阿媞的亲情,你说是不是?”她抱着齐珩的手臂笑问道。 齐珩的面容上血色褪尽,他匆匆应道:“好,都,都听你的。” “你怎么了?”江锦书瞧着齐珩的神色不禁发问道。 “脸色瞧着不大好,要不让陈奉御来瞧瞧?”江锦书欲搭上齐珩的额间,却不料被齐珩避开。 “没什么的,安寝太迟对身子不好,快睡吧。”齐珩拍了拍她的手肘。 江锦书虽有疑惑,却仍点了点头,任由齐珩将她的被子盖好。 她知道,齐珩有事瞒她。 可她相信齐珩。 故,不再去问。 左不过数日,江锦书便觉着心里发闷,直言要去秘书省走走,余云雁与漱阳在身旁随侍,漱阳原是劝过的,但江锦书实在闷得发慌,漱阳如何都拦不住,只好通禀了萧将军等人跟在江锦书身后。 马怀素一见江锦书,不自觉地咽了一口,江氏的事,马怀素可是知晓的。 但皇帝下了死命,断不可让皇后知晓此事,是以马怀素都不敢看江锦书,生怕被她瞧出心虚来。 马怀素笑笑:“殿下是要给新排的书作序吗?” 江锦书笑着摇了摇头,道:“许久不动笔,我怕是写不来的。” 萧然和马怀素提着心随侍在侧,江锦书在秘书省大院悠悠走着,马怀素道:“这还有一月,小皇子就该降生了。” 江锦书提此笑得愈加明媚,道:“是啊,她现在大了些,我带她来秘书省转转,也沾沾这兰台的墨香。” “小殿下定如陛下般温和宽厚,也如殿下般才盖京华。” “那吾便谢惟白的吉言了。” 江锦书笑着抬眸,不经意地瞧见那角落处的壁画,她缓缓移去,至那石壁前留步,她惊呼出声:“此话为何人所作?” “当真善也,世之画鹤者多矣,然此画颇极其妙。” “紫顶烟赩,丹眸星皎。昂昂伫眙,霍若惊矫。形留座隅,势出天表。谓长鸣于风霄,终寂立于露晓”。江锦书由衷地称赞道:“得见此画,也算不枉这一遭了。” “这作画的为何人?”江锦书转身笑问马怀素。 马怀素想也未想,道:“自是咱画鹤的好手,薛稷啊。” “薛稷...我知晓他,其子尚凉国公主,他的隶书若风惊苑花,雪惹山柏,我也是爱得很呢。” 凉国公主也是齐珩的妹妹,只不过江锦书少见她罢了。 “是呢,只可惜偏折在了叛乱中...”马怀素感慨道。 出于对才子的爱惜之情,以至于马怀素都忘了,身旁他崇敬的皇后殿下也是叛乱之臣东昌公主的独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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