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知温尴尬地笑笑, 随后径直入了大殿。 请废皇后的劄子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齐珩跟前,齐珩早已不满,是以众臣听着齐珩的口风,也是胆战心惊。 然江氏不废,他们这些推倒济阳江氏的功臣便是日日悬剑枕旁,时时不得安枕。 皇后为帝之妻,国之母,假使齐珩日后崩殂,皇后掌权,焉能不会报复他们? 有臣工壮着胆子持笏弹劾皇后道:“陛下,皇后出身江氏,罪妇之身,何敢腆居紫宫?臣请废皇后。” “臣请废皇后。” “臣亦请废皇后。” 未几,已有数名五品上的绯袍臣工请命。 齐珩冷冷凝视他们,并未开口。 马怀素梗着脖子,出言反驳道:“陛下,皇后殿下乃外嫁之女,且素来贤德,宫中人皆为之称颂,殿下为懿德太后亲自书文,又为陛下诞育公主,是国朝有功之人,缘何能弃之呢?” “陛下。”马怀素稍稍移身。 齐珩侧首看去,他瞧着那几个半人高的木箱,道:“马卿,这是?” “陛下,这是皇后殿下数月内,在秘书省整理的卷册,这其中字字均是皇后殿下的心血,陛下,此批卷册集结古今所有诗文,凡忠君、爱民、治家、修身之要,若公之天下,则为社稷臣民之福,殿下如此功劳,难道还不能抵江家之罪吗?”马怀素郑重道。 一旁臣工轻轻哂笑,道:“秘书监,皇后殿下这是给您多少好处,这卷册论功也该是秘书省的功劳,怎能都算得上是她一人之功?” “借名邀功。” 马怀素登即回首怒道:“你若有能耐,也做一个出来,站在这明堂之上,轻轻说着风凉话,我看正是你们这帮尸位素餐者以秽言蒙蔽天听。” 那臣工怒极,欲反驳于他。 殿内,有内臣在珠幕后,熏炉侧摆置炭盆。 齐珩只觉火气愈大,烧得喉干,有汗水沿着侧脸缓缓而下,齐珩并未去管,也未注意到他左脸处的印记渐渐显露。 只听齐珩怒道:“够了。” “此事勿要再提。” 众臣闻言讶然抬首,透过琉璃珠,有眼尖的臣子已然瞧见天子左脸处的痕迹。 崔知温直言道:“陛下,您的左边...” “似是掴刑?”不知是谁信口说了一句。 众臣哗然,崔知温直直跪地,请命道:“何人敢伤陛下,臣请治罪。” “臣亦请。” “陛下,皇后罪臣之女,竟敢殴伤圣体,此罪难恕,臣请废后以正法。”崔知温直直跪伏于地。 齐珩被群臣拦住去路。 立政殿内,江锦书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任由漱阳整理那被她弄脏的床褥,她轻声泣道:“公主的后事,如何了?” 漱阳收起那染了血的裙裤,不禁哽咽道:“妾去吩咐过的,只是那边说,陛下嘱咐过,公主是罪人,不可厚葬。” “不可,厚葬吗?”江锦书蜷曲着,抱紧了双腿,她轻声问道。 “我知道了,多谢你了,你先,出去吧。”江锦书落泪道。 “殿下。”江锦书抬头。 “有事吗?” 余云雁敛衽答道: “妾方才听几个小黄门说,崔中令,以陛下不废后为由,行以封驳,停了陛下的...新法之措。” 这是要挟。 皇后不废,新法不行。 “那,陛下怎么处置的?”江锦书抱膝轻问。 “陛下...陛下与各公僵持着。” 余云雁低下了头,暗暗攥拳,齐珩在廷议时的言行,她们都知道。 齐珩对汾阳郡王说了数句,余云雁却将最后一句咽进肚子中,未对江锦书说出来。 最后一句是,“她是朕的妻子,若朕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算什么男人,更何颜做天下之君。” 妻子。 只此两字,便能让那样一位温和清正的君王为了她来徇私情。 皇后殿下的命确是很好。 江锦书无声地笑笑,她道:“我知晓了。” “你先下去吧。” 余云雁正欲离去,然她却倏然止步,私心作祟,她转身与江锦书说了最后一句话。 窗外,庭院内,那荼白色的山茶花整朵滚滚地落了下来。 余云雁说完那句话后,便手足无措地出了殿门。 江锦书蜷缩在角落中,犹如受惊的小兽般,她轻声哭泣道:“阿娘,我该怎么办啊?” “我该,怎么办啊?”她抓着拳头,掩面泣道。 秋夜寂寂,他轻轻叩开门扉,江锦书端坐在榻上,她兀自笑笑道:“陛下,您怎么又来了?” 齐珩被那声生疏的“陛下”所刺到。 齐珩未料到她还未寝,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道:“我,我想看看你。” “看我?陛下是想看我如何生不如死吗?”江锦书淡笑道。 “晚晚,我没...”齐珩面上一慌。 “陛下。”江锦书急声打断,“请不要唤妾的小字。” “妾的小字,唯有妾的双亲、兄长、挚交,还有夫君,可唤。” “您,又与他们其中的哪一个,沾边呢?”江锦书笑笑道。 只是那笑容带了些玉石俱焚的意味来,齐珩有些心惧。 “锦书,我,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好,那你说罢。” 齐珩认命般地阖上双眼。 他说不出来,也不能说。 “说啊。” “皇帝陛下,您说啊。” “说啊!”江锦书声音兀地尖锐起来。 “你说不出来的。” “因为你有愧。” “齐珩,为什么,为什么伤我最深的,会是你呢?又为什么,要在我最爱你的时候,伤我呢?”江锦书轻声道。 如泣血般,声声入血肉,声声剥人骨。 她知道,齐珩听不得这些话。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齐珩对她有愧。 这辈子他都是欠她的。 “锦书,我真的有难言之隐。”齐珩眸中含泪,他俯下身握住江锦书的指尖,却不料被江锦书撇开,她撇过头不再看他。 “齐珩,你说过的,我们之间,不隐瞒。”江锦书转头,直视他的双眼,斩钉截铁道。 “你答应过我的,会放过阿娘,放过江氏,可如今呢?”江锦书单臂指着窗外。 随后她沉沉地拍打自己的身前,“我的阿耶阿娘在那荒芜之地阖目,我的族人,还系在狱中,不知生死,这便是你口中的放过?” 齐珩闻之心碎,他稍稍退后:“锦书,这世上不仅仅有黑白对错那么简单的。” 她兀地站起身,声嘶力竭地喊道:“可我不管,我不管你见到的如何,我只顾我见到的。”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在哪?” “在我濒临绝望之时你在哪?” “在我生阿媞时,任由那些人摆弄,受尽屈辱时,你又在哪啊?”江锦书怒道。 江锦书讽笑道:“其实,你早就想这样做了罢,为了权位,你可以抛弃妻子,可以抛弃女儿,我都了解的,了解的。” 末了,她仍觉不够,故意地补上一句:“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齐珩这时才抬起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为了荣华,抛弃了你的母亲,选择了谢贵妃,连母亲都可以抛弃的伪君子,何况是抛弃妻女呢?对吧?” 江锦书笑了笑,瞧见齐珩红着双目,蓦然觉得畅意。 而后她更刻薄地继续道:“你母亲也不是干净之人,她当初勾引先帝,不也是为了权位吗,如此看来你倒颇得她真传啊。” “你和你娘,一样的,贪婪,下贱。”江锦书骤然高声道。 她攥紧了手掌,她知道陈氏是他的底线。 她今夜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齐珩彻底厌弃她吗? “江式微。”齐珩怒不可遏地唤着她的名字。 江锦书愣住,这是齐珩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和梦境中的声音交叠一起。 “你这些话太过分了。”齐珩低着头,声音却很冷。 齐珩眼中微红,或是气怒江锦书侮辱他的母亲。 亦或是惧怕江锦书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拂袖离去。 江锦书瞧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地、颓唐地靠着墙瘫坐在石砖上,蓦地落下泪来,她崩溃地坐在那里哭泣。 齐珩走出内室,听见身后传来的泣声。 他脚步一顿。 随后大步向外迈去。 江锦书抱膝坐在地上,她抚上心口处,那里隐隐作痛。 齐珩走了。 以往他都是哄她的。 这是他第一次与她动气。 她知道,他受不了别人侮辱他的母亲,所以她如此做,仅仅只为了齐珩能彻底放弃她。 明明,她做到了。 这样齐珩也不会再为她,坏了什么名声。 可为什么,她的心会如此痛呢? 未几,她轻轻推开门,黯然朝着太液池那边走去。 秋夜含凉入骨,江锦书裹着身子慢慢走向太液池边,湖水汤汤,她有些恍惚了。 她静静地望着湖面。 彼时春光正好,柳条未舒,信奉佛教的她前往先帝亲题大相国寺为阿娘祈福。 曲径通幽处传来悠扬琴音,踏曲而寻,见一处禅房,院中摆放着山水图的画屏,恰如其音《高山流水》。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善也。” “女公子过誉了。” 那时,柔和的日光映在她的脸颊上,清风拂过,洁白如雪的梨花枝头微微晃动,花瓣洋洋洒洒地垂落。 江锦书苦涩笑笑。 落英缤纷,不知先落在了谁的心头。 之后种种,早已注定。 注定,是孽。 生母谋逆,夫君厌弃,臣子攻讦,人人都想她去死。 她是个懦弱的人,懦弱到没有勇气去面对她的族人与她的夫君之间的纠葛。 更懦弱到,她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万民的罪人。 一面是天下道义与夫妻情分,一面是骨肉血脉的亲族。 她再也不想夹在在其中了。 前朝的事,她都知道,崔知温以皇后不废为借口阻碍变法施行,齐珩压下此事,她知道他是护她的。 累赘,云雁说得不错。 她是齐珩的累赘。 如今,她不想再拖累他了。 江锦书脱下鞋履,踏上阑干,想慢慢沉入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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