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齐子仪、白义闻言面面相觑,江宁南家,毕竟与江式微情谊匪浅。 “南知文身为国子监祭酒,实属文人引领者,然有负文人风骨,故革职、放逐。” 毕竟南知文之罪主在于徇私,便是严惩也坐【5】不得死罪。 谢晏闻言,倒松了口气,只是放逐也未抄家,毕竟是咸安公主之子,身兼皇室血胤,属八议【4】之列,非大逆之罪不可严惩。 虽是放逐,但好在南知文其二子的官职未动。 稍稍降势,不算动了根本。 齐珩的旨意下达至中书门下,各衙门依次施行,长安也算折腾了好一会儿,范阳卢氏好歹也是名家,此次论罪卢家算是最重的,太尉卢缇闻听嫡长孙被赐死,一时痰气上涌,溘然长逝。 没了卢缇,各房便闹着要分家。 卢家算是在走下坡路了。 倒是王铎的辞呈被齐珩允准后,身子便已然是不行了,日薄西山,朝不虑夕。【6】 王家暗地里已购了白绸白布在筹办丧事了。 王子衿这些时日也一直待在王宅内,含泪侍奉兄长的汤药。 齐珩原想派高季存问,但思及早年与王铎之情谊,便私服登门。 王子衿见齐珩入来,放下手中汤药,忙起身施礼,齐珩扬了扬手,随后坐在月牙杌子上,王子衿扶着王铎勉强坐起,王铎有气无力道:“陛下...臣算是失礼了。” “你先下去吧。”转头低声对王子衿道,王子衿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后让王铎更好地靠在枕上,便退了出去。 王铎形容消瘦,一副不成了的样子。 齐珩上前将药碗拿起,汤匙已至王铎唇边,却不料王铎轻轻推拒。 他强笑道:“臣的身子臣知道,回天乏术,药,就不喝了。” “卢家的事,臣听说了。”王铎轻轻点头。 齐珩道:“伯仁该知我的心意。” 王铎反倒叹了口气,道:“陛下,我朝不至于如伪朝【7】那般士族与皇室共天下,但亦不可小觑,一个卢家走下坡路,可还有那么多如卢家般的门户,这样的家族,一时是杀不完的。” “何况千百年来的门阀观念,难以改变。贸然动世家,朝中必会动乱。” 王铎语重心长道。 而后又自顾自地道:“臣少时年轻气盛,说句大不敬的话,也如陛下般心有壮志,认为世家是沉疴,当改。” “可后来年纪见长,撞了南墙,臣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了。”王铎苦笑。 “陛下,当真下定决心要除这痼疾吗?”王铎轻声问道。 齐珩点了点头,王铎见他眼中决绝,已释然了,他道:“那...臣就祝陛下心愿得偿。” 说罢,他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只是气息不稳,连连咳嗽。 “若是有那一日,陛下大业已成,还请陛下让人在老臣坟前浇盏酒,让臣在黄泉也能乐呵乐呵。”王铎说着说着,眼角已然有水光。 齐珩浅笑:“好。” 许是知自己时日无多,便想将所有一并与人倾诉。 王铎想到一人倒是落了泪:“臣这辈子直臣、权臣都做过,在旁人眼中许是风光无限,但臣心负憾事。” 齐珩看他,听他接下来之语。 “臣此生遗恨【8】,唯观棋兄一人耳。” 齐珩稍有不解,张观棋? 王铎道:“观棋兄罹难前,臣见过他。” 王铎回想当日大理寺狱内,灯火昏暗,雨水沿着屋檐顺流而下。 张应池折碎了自己的满身傲骨,跪在他的面前,张应池骄傲了一辈子,如松竹般不肯屈服。 那是他第一次,第一次见张应池这般卑微。 张应池含泪道:“伯仁兄,求你救我,我的妻子她不能没有我啊,求你救救我。” 然他拒绝了张应池的求助,他知道柳治平是朝着他来的。 他亦怕被连累,是以他拒绝了张观棋,张观棋因此走上了死路。 张观棋一生清高,也只低头这么一次。 见王铎拒绝了他,张应池亦只得强笑:“是我为难伯仁兄,伯仁兄见谅,当我未说过此语,伯仁兄前程...无量。” 张应池说出最后之语时,带了些绝望。 最后不堪为大理寺官吏掴刑所侮辱,毅然割腕就死地。 这也是王铎毕生憾事,如果当时他没有选择明哲保身,张应池也不会陷入泥淖。 说到底,他还是愧疚。 “不过,臣马上就要见到他了,也能去侍奉先帝了。”王铎释然笑着。 “先帝于臣,恩深义重,陛下亦然。” “恩深义重又为何帮忙掩饰了监试一案?”齐珩轻声道。 “是,臣一人之过,破坏了监试的公平。”王铎点了点头。 “谁人又能无私欲呢?”王铎叹气道,额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齐珩默然,良久,才起身离开。开门之时,只听身后传来低语:“昔年言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9】,我终究是没做到...” 齐珩倒是明白了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10】 随后他大步向外迈去,王子衿去忙家中之事了,姜氏见齐珩出了来,施礼随后忙跑进屋内。 只见王铎已然气息奄奄,姜氏泣道:“郎君你何苦将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呢?” 王铎淡笑,抚上她的手,轻声道: “他对皇后有情,江家可不干净,一旦事发,皇后在,他未必下得狠手,今日我全担了,来日他知,心中必定有疚,就为今日之疚,他动手时也可利落些。” “那幅画,可以安排下去了。”王铎双唇苍白无血,气息渐渐微弱。 齐珩要拔了世家这根钉子,他便帮他一把。 也算是为这君臣之义。 “我知道,我知道。”姜氏哭着给王铎顺气。 王铎面容惨白,眼神渐渐空洞,临终叮咛: “和子衿回乡下,永远...永远不要...再回长安。” 将话语说尽,他才放心地阖上双眼,手臂垂落了下去。 窗外,一片槐树叶蓦然飘落于地。 齐珩回至紫宸殿,常诺屈身入来禀报:“陛下,中书令亡故了。” 齐珩失神地点了点头,却不料一代名臣离去时如此萧索。 常诺奉上一物,道:“这是中书令临终前送来的,中书令说这是当日藏书楼大火时,黄晔抛至他屋院内的。” 齐珩将卷轴打开,黄晔当日对卢桢的咒骂仿佛在他耳边响起。 上面书着七字,字字泣血,字字绝望。 书尽了平民对士族的愤恨,也书尽了他临死前的希冀。 只见那七字: “天街踏尽公卿骨。”【11】
第053章 银镯微光(一) 如今已是谷雨, 眼瞧着要入夏。 然王铎病逝,南知文被放逐,为着监试一案, 江式微惴惴不安、夜不能寐终是病倒, 动辄头晕目眩, 几日都未能起身。 若非高季偶然见尚药奉御陈亦出入立政殿, 齐珩甚至不知江式微病了。 刚出门时因步履匆匆甚至差点摔了, 幸得高季扶住他, 高季心疼道:“六郎,慢点,小心些。” 甫一进门,便见余云雁给江式微喂着梨粥,然江式微一闻梨的甜味, 只觉心上难受, 面上又毫无血色,只一味将余云雁手上的碗往外推了推。 “我不想喝。”江式微的声音都有些微弱。 “殿下喝一点,要不然这没有气力, 病如何能好?”余云雁细语劝着。 “我头好晕,真的喝不下去。”江式微勉强睁开眼, 随后因晕得目不能视,只好阖上眼,不再费力气说一语。 余云雁欲言又止, 拿着梨粥无所适从。 转身便见齐珩入来,忙屈身行礼。 “给我吧, 辛苦你了, 下去罢,我照顾她。”齐珩轻步走到榻边, 对余云雁嘱咐道。 余云雁垂首将描金碗递到齐珩手上,随后退了出去。 内室只有他与江式微二人,齐珩坐在榻沿,下意识地舀着手上的梨粥,随后放在小案上。 这些时日,他心中有气,所以没踏足过立政殿。 两个人心中有隔阂,因此没法做到真正的心意相通。 还是要有一个人先低头才好。 齐珩侧头看她,双眼紧阖,唇色稍淡,明明就要入夏,天气已然转暖,她却紧抱着身上的被子,鬓角覆着一层薄汗。 齐珩有些懊悔,他不该跟她赌气,不该晾着她的。 不知这样静坐了多久,过了多长时间。 江式微才说了一句话:“我想喝水...” 只不过她并未睁眼,也不知身边已然坐了另一个人。 齐珩倒了水来,轻声道:“坐起来喝好不好?” 江式微听见他的声音才缓缓睁眼,只是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她也说不出个什么,只好轻轻点头。 齐珩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递给她杯子,见江式微垂首慢慢地饮水,开口道: “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赌气的。” “我只罚了南知文一人,南家安然无恙。”齐珩理了理她鬓角稍乱的碎发。 “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郊外骑马,好不好?”齐珩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只见她咬着杯沿,沉默不语。 须臾,江式微才开口道,声音依旧无力,且略带沙哑: “对不起,我不该与你...耍性子的。” “我知道,但我不怪你,我知你为难,何况我若站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能理得清。” “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我们就平心静气地聊一聊,以诚相待,不要再有误会了,好不好?”齐珩轻声道。 再深的情谊,再牢固的爱情,也禁不住一次又一次误会的消磨。 他是真心的,想与她以后好好过日子。 不想再与她有嫌隙和隔阂了。 只是江式微头晕得很,懵然点了点头。齐珩见她点了点头方衔笑道:“梨粥不烫,喝一点好不好,要不然这晕眩还是好不了。” “可我真的喝不下去。”江式微言语间带着娇嗔。 “那你什么都不吃可不成。” “如果真要吃的话,我想吃含桃,要冷的。”江式微靠在齐珩的怀中,轻声道。 冷的,才不会觉得反胃。 江式微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已然累极,忍不住阖上眼。 雪中春信的味道萦绕在她身畔,倒是有些心安。 齐珩低头看她,见她低头静静躺在自己的身前,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间,幸好并未生高热,然齐珩也并未彻底放下心来。 只好唤了高季辛苦谢晏来一趟,待谢晏搭了她的脉间,又细瞧了她的面色后,方缓缓道:“这些日子没休息好,又多愁多思,不用饭食,所以才晕眩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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