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试报礼部,礼部报粉省【1】。” “是谢尚令言及今年生员名额少,又为防舞弊之事,故有“双盲”之事,卷纸糊名,其后让尚书省几位主事的郎官各书一人作主考官,放入木匣,由谢尚令抽中之人便是今年监试主考官,这陈博士便是被抽中之人。” “陈博士也是在监试结束后方知自己是主考官。” “阅卷之事更是在国子祭酒与礼部尚书亲自监督之下完成。” “阅卷之后,未防提前泄露名次,是以陈博士就算批阅完,也不知何人何次。”常诺微笑,而后有条不紊地答道。 齐珩听到最后一句,反倒笑了起来,唇边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他这算是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阅卷之事由国子祭酒和礼部尚书的监督下完成,那么南知文大可以在陈锡阅完所有试卷后改了名次,选送生员的名单毕竟是由祭酒上报至礼部。 阅卷结束之后,陈锡甚至不知何人何名次。 就算他猜出来,生员名单齐珩也已作过批复,改是来不及的了。 且这名单之上要么是家中叔伯位居高官之列,要么便是宗室子弟。 会有很多人帮南知文将此事隐瞒下来。 糊名,此举本就是为了公平,却被有心之人借此毁了这场公平。 甚至搭上了一个青年才俊的性命。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大火,如果不是因为申证义拼上自己的前途弹劾,恐怕这些阴私之事永远不会得见天光。 “陛下,国子博士陈锡在廊外等候陛见。”高季入门通禀道。 “名字糊好了么?”齐珩轻声问道。 “糊好了。”常诺躬身将一叠卷纸奉至齐珩案前。 “让他进来罢。”齐珩扬了扬手。 “臣,国子博士,陈锡伏见圣天子。”陈锡跪伏于地,恭谨地稽首作大礼。 “陈博士快起罢。”齐珩举起面前的卷纸,似要将黄晔所书所述的每个字铭记于心。 句句明晰,字字工整。 让人扼腕叹息。 齐珩轻叹了一口气,随后将卷纸放下,不露喜怒,徐徐道:“朕今日要你来,是想要你重排当日监试之名次。” “这是卷纸,你再批阅一遍,而后列定次序,报与朕。” 齐珩手指轻点了点那一叠纸卷。 陈锡闻言,心中有些疑惑,却亦知天子之命不得违抗,只好不作声屈身上前接过那一叠纸。 齐珩扬手,常诺见此已然会意,便领着陈锡至角落处的小案。 “臣谢陛下。”陈锡忙向齐珩揖礼。 随后低声与常诺道:“有劳先生。” 常诺颔首回礼,而后依齐珩之意留于陈锡旁,留意着陈锡的一举一动,齐珩亦在远处看着陈锡。 只见陈锡不慌不忙,忽视二人的视线,坦然自若地将卷纸铺平,稍稍前倾细读每一字每一句,卷纸上面还留有他当初标出的句读。 还好有当初的圈注,陈锡读得更为顺畅,文章是好文章,再看一遍,依旧荡气回肠。 只一刻钟,他便将此六张试卷列出了次序,交予常诺。 常诺屈身送至齐珩案前,齐珩稍稍昂首,看着最上面放着的那张试卷。 只一眼,齐珩便更肯定了。 那张卷纸,是黄晔的。 头名,也该是黄晔的。 生员,本就是他的。 齐珩心中已然怒极,唇边带笑,面上却不露怒色,只是眸中冷意绝然,让人不寒而栗。 陈锡不明所以,缘何他列了次序后,天子反笑了呢? 不管天子如何神情,总归他问心无愧,他已然尽他毕生所学所见去批阅。 齐珩讽笑,而后让常诺将糊上的纸条揭开,对照着礼部送来的名单。 那四个人的名次排列没变。 只有一个人的名次与黄晔调了位置。 卢桢。 范阳卢氏,太尉卢缇的嫡长孙,母舅便是礼部尚书贺致。 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名门子弟。 这个身份,便是故意火烧国子监藏书楼,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退下罢,出去之后若有人问你什么,你该知道如何说。”齐珩淡漠道。 陈锡知晓规矩,告了礼便由小黄门带出宫去了。 齐珩沉吟良久,见白义归来,问道:“如何?” “黄晔在国子监中平素独来独往,并无好友,臣细问过,他曾与一人有过争执,甚至因此而被国子监以寻衅滋事而停厨【2】,那人便是...”白义语气稍顿,而后道出两字。 “卢桢。” 齐珩听到这两个字,倒是气笑了。 看来还真是有人拿他当傻子耍。 原怕操之过急会引起动荡,群臣恐慌,然眼下看来,他不动手是不行了。 齐珩转了下手上的白玉扳指,而后冷声施令:“南知文暂羁御史台,贺致系大理寺,卢桢...” “丽景门推事院。”
第051章 明火燃志(三) 齐珩的风旨【4】下达后, 众臣哗然,各衙门各官吏递上的劄子可谓铺天盖地,齐珩一一驳了回去, 然御史台与大理寺算是连夜灯火不灭, 公衙内乌泱泱地聚在一处, 各执一词。 今御史大夫之位空置, 御史中丞李来济是乌台首长。 数日问讯, 然南知文却怎么也不肯开口。 天子又有密旨不许刑讯, 李来济算是束手无策,只好从南知文在国子监的处事之地细查了一番,将他批阅过的公文全部转至御史台。 大理寺那边亦是如此,贺致为人虽酸腐了些,却是有着文人之气, 只默默饮水, 不发一言。 倒有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2】”的意味来。 大理寺卿聂才笛愁眉耷眼数日了,他实是拿这位礼部尚书没法子。 大理寺衙门接连数日有人拜访, 他数次推拒,最后为了避人索性在公衙后住下了。 聂才笛长叹了口气, 手指点在茶杯边沿,劝道:“贺尚书,您就全说了罢, 要不然还得委屈您在这儿住数日不是?” 贺致冷瞥了他一眼,满眼不屑, 似要瞪着他, 随后啐他满脸的“之乎者也”。 聂才笛暗自翻了个白眼,随后信手拂了拂身上的官袍, 起身往外走去。 聂才笛摇了摇头,看来他只能寄希望于御史台与丽景门推事院了。 若是那两位开口了,他这边也就能顺着口子扒开真相。 卢桢被金吾卫推搡着进了丽景门狱,浓烈的血腥气耸入鼻尖,卢桢忍不住伏在地上干呕,白义一脸嫌弃之状。 瞧瞧,这便是范阳卢家培养的嫡长子。 原是如此不成器。 卢桢一入长廊,见顶上悬着带着血迹干涸过的刑具,以及半张人皮,吓得直接双腿发软,瘫在地上。 金吾卫想将他拽起,却不料这卢桢发了狠地往后退去,口中直叫嚷求饶道:“白将军,我求求您...求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家中大人【1】安排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白义属实看不上他这般窝囊的样子,直接拽住他的后领子,毫不留情地将他往前拖去。 卢桢一入推事院,范阳卢氏阖族皆慌,老太尉卢缇当场晕厥,阖族一团乱麻。 原想着若是三司,尚有打点的余地,然偏是直属天子的推事院,天子亲信白义亲掌,整个推事院密不透风,硬是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卢家的掌家娘子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好亲自递宫牌入宫求见江式微。 只还未说两句话,便被江式微堵了回来。 江宁南氏何尝不似卢家一样慌乱?南窈姝数次入宫,江式微不能不见,然见了南窈姝便哭闹不止,江式微又不好斥责什么,又因这是国政,不好答允她什么。 是以这些时日,江式微心烦意乱。 江式微长叹了口气,手扶在额间,倚在榻上。 闻余云雁通禀东昌公主至,江式微只得强撑着身子起来,稍屈身道:“阿娘。” “卢家和南家的事。”东昌公主瞧了她一眼,而后淡淡道。 江式微沉默不言。 “从小你便养在江宁,南氏于你是何情感,你该比我清楚。” “是以,如今南氏有难,你该做什么?”东昌公主盯着她惨白的面容,漠然道。 “求情么?”江式微对上了东昌公主的目光。 “阿娘,有的情求得,但有的情不能。”江式微恳切道。 “那你便要眼睁睁看着教养过你的世伯被问罪么?”东昌公主愠怒道。 江式微默然。 眼睁睁么?那是养了她十五年的家族,她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 东昌公主见她如此,反倒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若南氏被问罪,江氏离那一日也就不远了。”东昌公主转过头。 “你什么意思?”江式微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不,不会的,江家不会参与其中的。 江式微试图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是她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捏紧。 东昌公主冷笑道:“每年的监试选送生员的名单,我都知道。” 只一句便让江式微如遭雷击,甚至忘了动作。 “不应该说知道,更准确地说便是我安排的,我、南知文、王铎、贺致我们都知道。”东昌公主一字一顿道。 她并不介意江式微知道此事,她知道就算江式微知晓了,也不至于蠢到去告诉齐珩。 江家与江式微是一体,一损俱损。 “每次的生员名单,会先送到我和王铎的手中。” “不必以如此震惊的神情看我,我和王铎虽平时有些龃龉,但终究没什么血海深仇,既有共同利益,也不妨联手一回。” 东昌公主声音淡然,仿佛在说平常事一般。 她能有今日之权势,一部分便是因为手中掌握着生员的名额,凡家中子弟欲参省试,必会来求她。 “而后剩下的名额会由南知文与贺致自行分配。” “历年皆如此。” 历年皆如此。 年年如此,年年无差错,只今年不同。 因为齐珩今年给生员的名额少了,所以出了纰漏。 江式微讽笑,却不知在笑人性之贪婪,还是在笑有因必有果。 “所以,南知文若被定罪,江氏,我,也逃不了,你懂么?” 她便是在逼江式微。 逼她明白,道义与私情之间,她该选的是私。 “为什么,这么做?”江式微逼视她的双眼,咬牙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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