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锦书撇过头,不再看他。 见江锦书不理他,他轻轻拽了拽江锦书的衣袖,“不理我了?” 江锦书不动亦不语,齐珩又拽了拽,“真不理我了?” 江锦书唇角微扬,又默不作声地咬唇压下扬起的嘴角。 齐珩稍稍挪身,依稀见到她那扬起的唇角,不免笑道:“你再好好装一会儿,那唇角都要扬天上去了。” 江锦书闻言,更用力地咬唇,只是眸中笑意甚浓。 齐珩笑得开怀,轻捏她的面颊,笑笑道:“别忍了,想笑就笑吧。” 江锦书气得,只含笑往他胸口轻轻捶去。 齐珩抓住她的手,正欲说些什么。 便听常诺于门外急声道:“陛下,顾昭容吞笔自尽了。” 齐珩闻言,唇边的笑容顿时凝结。
第092章 薤露易晞(一) 谢晏蹲下身子, 掀开那盖上的白布,他伸手探着顾有容的脖颈处,随后他转身看向齐珩, 朝他摇了摇头。 其中寓意已十分显然, 顾有容吞笔自尽, 回天乏术, 谢晏也救不得。 齐珩蹙眉不语, 他见顾有容有松口之意, 故让东昌公主来见她,此举是想让顾有容将一切吐露,未曾料到竟会如此,反倒加深了顾有容求死之心。 齐珩轻声问道:“顾氏如何自杀的?” 先前看管顾有容的是四名内臣,是哑人, 说不得话。 后来顾有容欲书下罪状, 齐珩便将那四内臣调走,安排一识字内臣于一旁监事。 因那内臣亦会些拳脚功夫,更兼外有白义掌管的金吾卫掌控, 齐珩倒也不怕有何差错。 却不想,一支笔, 顾有容也能以此自我了结。 有一内臣俯身惶恐答道:“臣本奉命,看着顾氏将罪状写下,然顾昭容说书罪一事, 本就自惭,有外人于旁, 她心甚疚, 是以让臣离远些,臣见那顾氏已然动笔, 更兼暗室之内,尽已周全,是以臣至暗室门口守候,却不料顾氏竟能吞笔自伤,臣有不察之罪,求陛下宽恕。” 那内臣诚惶诚恐地跪地,忙不迭地叩首。 待他缓过神来时,只见顾有容握着木质笔尾,毫不犹豫地往咽喉处用力刺去,鲜血涌出,那内臣也慌了神,忙让人通禀白义与谢晏。 齐珩刚欲有斥责之意,见他如此,却是半句斥责之话都说不出口,他轻声道:“你起来吧,顾氏一心求死,你也是拦不住的。” “臣谢陛下宽宥。” “那罪状呢?” “在案上。” 常诺转身,瞥见桌案上顾有容书下的卷轴,他上前一步将卷轴拿起,躬身递与齐珩,齐珩犹豫地接过,握着那木轴,顺势而下,卷轴被完完全全被打开。 昭陵谋刺之事,顾有容供认不讳。 斜封官之事,顾有容亦然。 卷轴上所书:“神龙以来,群邪作孽,法纲不振。” “妾以擅权,因贵凭宠,卖官鬻爵。” “朱紫之荣,出于仆妾之口,赏罚之命,乖于章程之典。”【1】 “妾乱纲纪,妃妾之门,有同商贾之家,实妾之罪过也,故妾以命自赎,无颜堪求陛下万民宽恕,唯求藁席相裹,宿于荒野,以践昔道。” “妾,顾有容,顿首。” 齐珩看尽卷轴上的字迹,瞧见那卷轴纸面上豆大般的水痕,默然片刻,谢晏觑了那卷轴一眼,叹息道:“可惜了,顾氏之才甲天下,临终了却如此凄凉。” 齐珩将卷轴卷起,他轻声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顾氏将来路与初心忘却,不想临终却为道而死,可悲可叹。” 【2】 谢晏垂眸道:“这卷轴,全然未提及东昌公主,倒是将一切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顾有容,是为东昌公主而死的。 “未提及,不代表无罪。” “继续查。”齐珩沉吟片刻后,缓缓道。 才能对那些人有一个交代。 常诺躬身问道:“陛下,顾昭容身后事如何处理?” 齐珩垂眸看着手中的卷轴,淡声嘱咐道: “便依顾氏之言料理后事罢。” 随后大步踏出了推事院。 东昌公主府邸内, “你说什么?”东昌公主骤然起身。 停云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道:“推事院传来的消息,顾昭容...她...她罹难了。” 东昌公主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这,这定然是齐珩使出的障眼法,一定,一定不是真的。” “阿容不会的,不会的。”东昌公主的眼前渐渐模糊,她腿上一软,不禁跪倒于地,低语喃喃,停云双目含泪,忙上前扶住齐令月。 停云哽咽道:“公主您要保重玉体啊。” “不会的,不会的...阿容不会的。”东昌公主悲伤已极,将桌案上一切书籍茶具扫于地上。 东昌公主大口大口地喘气,面颊上极红。 气血不同,猝然昏厥倒伏在小榻之上。 停云惊慌而喊:“公主,公主...” 停云将狠狠推了身侧的内人一把,忙道:“快去找医官。” 须臾,医官将银针刺入东昌公主的手腕间,一阵刺痛传来,东昌公主不禁蹙眉,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光点汇聚成女子的背影,东昌公主想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东昌公主紧紧盯住那抹身影,她不禁唤出了声:“姨母。” 那女子转过身,容颜依旧,衣衫颜色浅淡,杨文蘅轻轻一笑:“盖儿,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东昌公主双目含泪,由眼角而下,萧章紧盯着东昌公主的面容,只见她双眼紧阖,然眼窝处有一汪清澈,萧章眸中有嘲讽之意,然无人注意他眸中的异样神色,只以为他关心公主心切。 杨文蘅的身影如云烟般慢慢消散,东昌公主惊慌地伸手去抓,妄图将那云烟重新拼在一起。 只是那云烟已然消散,东昌公主再碰不到。 东昌公主惊恐地前行,只见前路有另一女子守候此处。 背影极为熟悉。 那女子轻轻转身,含泪朝她一笑:“令月,我也要走了,照顾好自己。” 东昌公主慌了神,她不禁落泪哽咽道:“阿容,阿容,别走。” “别走,姨母,阿容,求求你们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们别抛下我,成不成。” 东昌公主瘫坐在原地,哭喊道。 东昌公主躺在榻上,指尖轻颤,她喃喃出声道:“别走,别抛下我...别...” 齐令月转醒,缓缓睁目,她看清了那浅青色的帐顶。 停云欣喜道:“公主,公主醒了。” 见东昌公主无事,医官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公主是情急攻心,气血不通,是以晕厥,还望公主保重玉体。” 东昌公主气血亏得很,此时说话亦是有气无力,她轻声道:“我知晓了,你已辛苦,先下去罢。” 待医官退去后,内室仅有东昌公主与停云萧章三人。 萧章倾身搀扶着东昌公主,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东昌公主看向停云,她悲戚道:“阿容她,现在在哪?” “陛下命人以藁席相裹,抛至荒野。” 齐令月愤恨地攥紧了拳,双目染上一层绯色,她咬牙切齿地问道:“藁席?” 停云垂首道:“是藁席。” 东昌公主闻言,猛然将床头摆着的瓷瓶掷地砸碎,愤愤恨道:“此獠欺人太甚!” 顾有容是先帝亲赐的昭容,何能以藁席草草裹葬? 顾有容已然身死,竟连身后之事都如此潦草。齐珩不仅是在欺辱顾有容,更是在欺辱她齐令月。 齐令月缘何能忍? “拿纸笔过来。”齐令月沉声吩咐道。 待接过停云递过的笔墨,齐令月恨恨地写下一封手书。 萧章觑见那字迹,讶然地看向她,齐令月莫非疯了?此举有逆天下,她当真不怕被后世戳脊梁骨吗? 数日过后,东昌公主的寝阁内,纸张散落一地,远望去,浅黄色的桑纸铺满整个阁中,齐令月瘫坐在寝阁中。 捧着那木牌,细细雕刻。 “大晋故昭容顾氏之灵位。” 齐令月握着那小刀,轻轻推去木片,随后轻轻吹拂,将牌位上的木屑吹散。 齐令月将木牌抱在怀中,唇边泛着苦涩的笑容。 “走那么快,也不等等我。” 齐令月双目含泪,意识到那酸涩的感觉,她即刻转眸,看向四周,将满地的桑纸慢慢拾起,她一俯一起,将纸张都收好,放于木盒中。 “你的所有诗文,我都收来了,也抄好了。” “过段时间,我便让人全印出来,这样的诗文,不该落尘土,就像你这般的才女,也不该落尘的。”齐令月喃喃自语。 齐令月将那牌位放于桌案旁,她轻轻抬起镇纸,压覆在藤纸上,她淡淡笑道:“你知道的,我才不如你,但如今,也唯我能为你写墓志铭了,你可不许嫌弃我的笔墨。” 末了,她轻声嗔怒道,只是无人再应答她。 齐令月默然垂泪,泪水顺着面颊直直落在纸张上,绽开水花,她低语道:“时春秋四十九。” 兀地,东昌公主窃窃地无奈笑道:“岁月不饶人,你四十九,我亦四十七了。” “日子过得真快呀。” 落笔良久,写完最后一字后,齐令月将手中之笔掷出。 墨在石砖上划出黑迹,齐令月痴痴地躺在石砖上,抱着那墓志铭,不去管那被墨水弄污的裙摆。 只见齐令月怀中抱着的纸张上,末尾有八句。 齐令月哽咽地喃喃:“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会记得的,都会记得你的...”齐令月黯然躺在冰冷的石砖上,感受着那寒冷刺骨,她默默地落下一泪,泪水流过耳畔滴落在砖上。 “阿容,你那日是不是也这么冷啊...” 【3】 不过数日,新任礼部尚书便捧着一本《昭容诗集》亲至紫宸殿,礼部尚书字字犀利,直言斥责东昌公主藐视君上,散布逆臣前作,实有不臣之心。 礼部尚书梗着脖子,说道:“陛下,顾氏主导昭陵刺杀一案,实属罪恶不赦,虽已伏诛,然东昌公主却为逆臣顾氏收集诗文并让民间书肆大量刊印,还为其书悼词,写墓志铭,毫不避讳地开悼会,此举实属悖逆,臣请陛下下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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