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珩随意地翻了翻那诗集,淡声道:“顾氏之诗,清丽婉转,实非凡品。” 礼部尚书闻言,不禁沉声提醒道:“陛下。” 齐珩掩饰地笑笑,道:“算了,不过是悼念而已,让长主别再印就罢了,朕还不至于心胸狭隘到非要下旨斥责。” “陛下万万不可,顾氏谋逆之臣,如今她的诗文被如此大肆传扬,天下该如何看待她?又该如何看待陛下,届时逆风起,人人效仿,何以治理天下?”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陛下胸襟广阔,可纳百川,这是臣民的福泽,但不该被东昌公主如此利用。” “臣请陛下严惩东昌公主!”礼部尚书蓦然跪地,揖礼道。 齐珩微微叹气,顾有容虽是谋逆之臣,但毕竟于江锦书有师生之情,顾有容自杀,江锦书得闻此噩耗,虽口语中不曾埋怨,但他看得出她心中哀伤。 已知数日闷闷不乐,悼词,东昌公主写过,但江锦书未必没写。 昨夜,他刚踏入立政殿,江锦书一听那脚步声,便匆匆将纸张收起,藏在了榻上被褥下。 她心绪低迷,他知道的。 江锦书知道顾有容害齐珩的所作所为,知晓自己的身份不该怜悯她,但她想到顾有容对她的爱护之情,是以情难自已写下了悼词。 只是这悼词,她遮掩得极好,从未有人见过。 入夜,见齐珩去后室沐浴,江锦书才蹑声蹑脚地将那悼词拿出,直接抛至火盆中,火舌顺着纸张的边沿儿燃烧,映亮了江锦书眸中的哀伤之意。 待齐珩出来时,那纸张已然成为灰烬。 江锦书以为齐珩未见到那悼词,然齐珩却是知晓的,他看见了。 并非无心,是有意。 他怕江锦书用火时不甚伤了自己,便在角落处的屏风后一直站着。 直到那火盆中的火光湮灭,齐珩才去了后室。 他理解江锦书心中的挣扎,知晓她的为难之处,所以他从不过问。 是以对于东昌公主的一次次挑衅行为,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却不想,这滩浑水还是被礼部尚书拨开了。 “于卿的眼中,东昌公主与朕情谊如何?”齐珩不禁问道。 “公主狂妄,时时挑衅陛下,依臣愚见,是公主有负陛下。” 齐珩听了此话沉吟良久,让常诺带去了一句话、一封残卷,和一道旨意。 那句话与那张卷轴是私下的。 那道旨意却是公之于天下的。 东昌公主默然打开那卷轴,所谓开缄泪涴,齐令月算是懂了,她抚上那抹泪痕,失神地瞧着那泪痕周围的墨字。 “此顾昭容的罪己书。” 她将所有罪过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常诺窥着东昌公主的神色,恭谨道:“公主,陛下有一句要臣务必带到,昭容,是为公主而死的,公主该爱惜自身,而近日公主所为是否愧对昭容?请公主审慎思量。” “陛下的旨意,已然为公主做足了颜面,也请公主爱惜。” “这句话,是臣想对公主说的。” 常诺看得最为清楚,这是齐令月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那道抚旨上写的:“退朝私谒,仍用家人之礼。” 【4】 此诏书之意,天子下朝后,公主亦不必对其行君臣之礼,只以姑侄之仪相处便可。 此天下独一份。 这是殊宠,是在向天下面前展现天子与东昌公主姑侄两人情谊深厚。 也在对天下言明,顾有容之事,天子从不疑长主,此事与长主无关,那些想弹劾长主之人做事前得好好思量。 这不仅是对公主的安抚,亦是对皇后的安抚。 今上爱惜皇后,才会对东昌公主容忍到如此地步。 这是不愿让皇后殿下为难,只希望东昌公主爱惜这次机会为好。 顾有容一死,算是切断了齐令月与内廷的往来,大大折了东昌公主一翼。 “滚,谁要他的假心假意,滚出去。”东昌公主将那黄纸撕碎,抛掷在常诺的身上,停云见状,忙将东昌公主扶住,安稳住她。 停云喊道:“萧郎君,您快些送天使出去吧。” 东昌公主气愤已极,瞪着双目,大口地呼气。 萧章忙带着常诺出了院门,萧章轻声道:“有劳天使,公主情急,实不想伤及先生,唯愿先生勿以此为意,切勿将此事告知陛前。” 随后萧章轻轻解下腰间所环的钱囊,悄然递给常诺。 此举之意,不言而喻。 常诺轻轻摇头,正色道:“郎君高抬小人了。” “小人常日受皇后殿下照拂,公主情急,小人懂的,自不会告于天听,郎君不必如此。” 他轻轻推拒。 萧章敛眸,淡笑不语。 常诺又道:“郎君既为公主青眼之人,还得多多规劝公主为好,陛下的抚旨,还望公主感德,就算公主不为自己计,也该为郡王计,为皇后殿下计,为皇嗣计。” “先生所言甚是,我必将此告知公主。”萧章轻轻颔首。 常诺点了点头。 萧章亲送常诺登上牛车,方进了院门。 听到那门内齐令月的啜泣声,萧章不禁轻笑。 原来她失去亲人时,也会伤怀。 *** 江锦书盯着那琉璃香炉中冒出的缕缕紫烟,沉默良久。 齐珩下抚旨的事,她早已知晓,她也很惊诧,齐珩竟会做到如此地步。 是她欠齐珩的。 身后兀地被人所抱住,齐珩头枕在她的颈窝处,他温声笑道:“发呆呢?” 江锦书伸出手,抚着他的鬓发,柔和地笑笑:“嗯。” “她今日闹你了吗?” 江锦书垂眸看向腹部,她笑了笑道:“没有,你不知道她有多乖。” 齐珩笑着伸出手抚上她的肚子,带着爱惜与珍重,他笑了笑:“阿媞该是和你一样的,温柔聪慧。” 齐珩侧首,将耳贴近她的肚子上,齐珩定下心神,细细听着,便是一丝一毫的动静,那也是他所期待的。 然而须臾,齐珩直起身子,无奈笑笑:“她怎么都不动啊?” 江锦书稍稍蹙眉,她抓着齐珩的衣袍,给齐珩的衣袍上添了诸多褶皱,她尴尬地笑笑:“她晌午时还在踢我的,不知道现在为何就不动了。” 齐珩眸中划过一抹失落,但转眼即逝,他掩饰地极好,然江锦书还是注意到了,她抚上齐珩的脸庞,轻轻吻上他的唇:“但她知道,阿耶是爱她的。” 齐珩将江锦书圈在怀中,他吻着江锦书的额间,温声道:“嗯,我爱阿媞,更爱阿媞的娘亲。” 江锦书抓着他的衣袖,掩面偷笑。 齐珩摸索着衣袖中的暗袋,摸到那锦囊,齐珩将锦囊中的玉块拿出。 那是一块美玉,色若芙蓉,那样的颜色很是温和,他知道江锦书喜欢这般颜色。 玉石又雕成了山茶花的模样。 很配她。 江锦书枕着他的膝头,抱着他的衣袍轻嗅上面的清香。 齐珩拿着那玉块,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江锦书起了兴致,忙抓住他的手,将那玉石抱在自己手中,江锦书欣喜地笑道:“这玉块好精美。” “你从何处寻来的?” “这是先帝留下来的,一直收在库里,此玉存放于角落处,险些让人忘了这块美玉。” “美玉落尘,是可惜了。”江锦书轻轻叹息道。 “是以美玉配佳人,才算不枉。”齐珩笑道。 江锦书将那玉块捧在手心,反复辗转,她细细打量,思忖片刻而后道:“我想到一文。” 齐珩笑笑,欲听江锦书接下来之语:“什么文?” “《孔子家语》中的《问玉》一篇。” “此文我读过,尤其前面的论玉部分为我所喜。”齐珩低头看着她的笑颜。 江锦书扶住他的肩头,缓缓起身,在榻上与齐珩面对面坐着。 江锦书对上他的目光,随后垂眸看着他腰间所环玉珏。 她忽然伸出手,将那玉珏抓于掌心,她定定道:“君子比德于玉,温润而泽,如仁。” “缜密以栗,如智;廉而不刿,如义;垂之如坠,如礼。” 随后江锦书轻轻敲着那齐珩的那块玉珏,玉珏在烛火下显得极为清透,响声清脆。 江锦书悠悠道:“叩之,其声清越而长,其终则绌然,乐矣;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 【5】 齐珩喜欢佩玉。 玉也的确很配他。 温润而泽,至善至美,他当得起。 剩下的江锦书未再说什么,因为那篇文的下几句便是: 《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故君子贵之也。 江锦书幼时读此文,对此句犹有不解,那时她自问,玉便是玉,君子便是君子,是人而非物,二人如何能一同相比? 直至大相国寺那日,她初见齐珩,方知“温其如玉”四字。 “我虽喜前面的论玉之言,但我更爱后面关于六经的议论之语,所言之简,却意极深,尤其那句:‘天地之教,与圣人相参’是我极爱的。君王有德,可恩泽天下,故使天下之民得以教化。” “圣人贤君通晓礼乐,以此施政,民则有善,国则有安。”江锦书说着说着,竟愈发激动了起来。 齐珩见她眸有点点星子闪烁,如此意气风发侃侃而谈,他不禁笑着赞赏道:“你书读得很熟,也不止是熟,还有很多自己的见解。” 他虽读过此文,却不能做到如江锦书般熟稔得说出。 尤其江锦书的后面几句,字字句句为自己的见解。 他喜欢江锦书的博学。 她不是死板地将古籍中的言语背熟,而是将其反复琢磨,得了自己的一番见解出来。 江锦书忽然垂眸道:“是我卖弄了吗?” 世人不喜女子博学,唯恐因此抢了男子的风头,是以常常以“女子无才便为德”之言语妄图将女子束缚于皮毛套子中。 前朝便如此,江锦书还很庆幸,自己是生在了大晋盛世,虽有波折,却不如前朝那般严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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