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愚钝,有逆母命,是不肖之人,与獍枭无异,阿娘若罚,儿甘愿领受,绝无半分怨怼之心。” “好一个甘愿领受,你是我的长子,怎就偏如此痴蠢?” “难道昔日我教你的孝道,你全混忘了不成。” 江律梗着脖子答道:“阿娘先前教给儿的,忠孝礼义,儿一日不敢忘怀,只儿记得一件事,忠孝礼义,忠为先,孝为后,儿先是天子之臣,而后才是阿娘之子。” “你,你冥顽不灵,你,你是要气死我吗?”东昌公主反倒火上浇油般愈加气愤,她将蝴蝶装的本子重重砸在书案上,恨恨起身,指着江律怒骂。 “儿不敢,儿只是在践行自己的道!”江律跪直身子,正色朗声道。 东昌公主怒声道:“将棍杖拿来!” 停云仓皇跪地,忙道:“公主,不能打啊,郡王,郡王可是您亲子啊。” 东昌公主道:“亲子,他可视我为亲母?我没他这个孽子。” “勿再多言,快去棍杖来!” 停云跪地,颤抖着将棍杖递过去,东昌公主二话不说便接过那棍杖,高高扬起,威胁道:“江长空,我再问你一遍,这婚书你只要签了,与我认个错,你便还是我的儿子,你签不签?” “请恕儿难从母命。” 东昌公主闻言,狠狠将棍杖挥下,便是江律有了准备,还是被这强大的力道所打得向前倒伏,江律脊背发痛,然他却强撑着身子重新跪好。 齐令月眸中底处已有泪光闪烁,她道:“你是我寄予了厚望的儿子,为何偏要如此?” “为天子之臣,当以忠君爱国为先,一己之私为次。” 齐令月连连发笑:“说的好,说的好!” 随后齐令月又狠狠打了一棍,江律再次被打倒。 门口有仆役的目光隐隐投向此处,齐令月再次问道:“你可敢再说一次?” “忠君爱国为先,一己之私为次。” “江家祖训,我辈自当践行!” “不肖之子!”齐令月再施数杖。 直至江律被打得头晕目眩,再直不起身,齐令月才失神地松开了棍杖,轻声道:“挪出府去,我再无这样的儿子,从此以后他是生是死,与我毫无干系。” 细听去,齐令月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停云欲言又止:“公主...” “快去。”齐令月声嘶力竭着。 直至入夜,萧章仍伴侍在东昌公主跟前,阁门被人骤然推开,江益带着怒气入来,倒很有几分怒发冲冠的意味来,齐令月看着面前的男子忍不住轻笑。 江益将那文书仍在齐令月跟前,厉声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齐令月反笑:“休书,还能是什么意思?” 她言语间带着对江益的羞辱与不屑。 齐令月懒散地柱着头:“怎么,你是怕离了我,没了这些荣华富贵么?” 江益怒极反笑:“你以为,我当初娶你就是为了你的荣华吗?” “难道不是吗?” 江益一声哼笑,道:“荣华,爱慕你荣华的应该是你身后的人!” 江益横眉冷指齐令月身后之人。 萧章握着银梳的手一顿。 “江益,你少来管我的事,休书已下,你已不是驸马都尉,休在我面前做你那套驸马架子。” 江益与齐令月这么多年,已是貌合神离。 若非因为一双儿女和身份之故,他二人是断断不会再在一起的。 江氏需要公主下降来增长势力,公主亦需江氏来充脸面。 总归是各取所需。 便是如此,江益也已知足。 可如今齐令月要与他和离,他如何不恼怒? “晚晚和长空都被你抛诸家门外,如今你也将我赶走,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不用你们管!” “拿上你的休书,尽快给我滚出去。” 齐令月掷出自己手上的扇子,朗声唤人,阁外的侍儿齐齐上前将江益围住,推搡着他,将他挤出了阁。 齐令月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弱,她轻轻叹了口气。 随后他轻声问道:“他开口了吗?” 萧章闻言手指轻颤:“还未。” 齐令月轻嗤道:“倒也是个硬骨头。” “那便由吾来亲自审他。” 府邸藏书楼后有一小阁,墙以椒兰熏过,其上有两幅画轴,所画皆为女子。 齐令月轻轻抬起顾有容的画像,按了下暗格。角落处只闻咯噔一声,暗室门被打开,齐令月与萧章缓缓踏下石阶。 此阁连地底,算是极阔,石廊内有烛火映道,齐令月徐徐走到那尽头。 尽头处,有男子被囚于十字木架之上,赤着身子,上身却是不堪看的,密密麻麻的血痕,惨不忍睹。 那男子艰难地呼气。 萧章站在齐令月的身后,看那男子的眼神极为怜悯。 “你的同党究竟是谁?那个信匣你究竟给谁了?” 齐令月按着他身上的伤口,轻悠悠地问道。 前夜,她放在暗格中的信匣消失,宅邸中混乱一团,只抓到了他一人,然信匣却不在他身上。 是以齐令月料定,他给了他的同党。 那信匣紧要,断不可显露人前,齐令月势必要追问出下落来。 那男子垂首不答。 “谁派你来的,齐珩吗?”齐令月按着他的手力道愈重了些。 那男子咬牙忍痛,依旧不语。 “萧郎,他不肯开口,怎么办?” 那男子稍稍抬眸,依稀窥见萧章的衣摆。 萧章笑道:“公主以为该如何?” 齐令月淡笑,看向面前之人,她道:“齐珩让你来的?那我便替他考验考验手底下的人。” “萧郎,我方才与你说的,都赏他罢。” 萧章闻言,手上一颤,心下不忍,低首敛眸,他拿起一旁的刑具,他狠狠攥着那小刀,正欲动手时,停云进了暗室,与齐令月低声耳语几句。 齐令月点了点头,随后留了一句让萧章自行处理。 两人散去,暗室内只有萧章与那男子二人。 萧章不禁湿了眼眶,他泫然道:“许南……” 那男子气息微弱,道:“萧章,翠微院,玉兰树下,给陛下……” “好,好,我省得的……你……”萧章不禁饮泣道。 许南轻轻摇首,道:“陛下的恩情我还了,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第094章 薤露易晞(三) 月色溶溶, 长安一府邸内。 东昌公主淡淡瞥向面前相貌清俊的男子,从容道:“霰将军,思虑得如何?” 霰隽笑了笑, 道:“公主, 太心急了些。” “吾也本不想如此的, 可这是不得不为之了。我放在府中暗室的信匣失窃, 下落不明, 我怕一旦落入齐珩手中, 你,我,还有信匣中提及的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霰将军,你得想清楚了。” 霰隽垂首理着身上的衣袍,他轻轻一拂, 掸去残尘, 而后抬首笑笑,道:“公主,此事太重, 请容,某细细思虑。” “霰将军还要考虑多久?” “霰将军, 平日你享尽我这儿的好处,那日我也没让你们羽林军陷入神武军那般险境,可如今不同了, 上面时时有把利剑悬在你我的头顶之上,若不取下这把剑, 你我焉能再高枕楼阁?” 东昌公主见霰隽不答话, 唇角绽开一抹讽笑,徐徐又道:“莫非霰将军, 已然投靠崔氏那边了?” “崔氏也好,毕竟令夫人的长兄,可是当朝中书令,素得今上爱重,霰将军谋取青云之路,我也是明白的。” 霰隽出身长安的名门士族霰氏,少年英才,迎娶青梅竹马清河崔氏之女崔婉为妻。 彼时崔氏式微,空有美名,却是不折不扣地花架子。 霰隽也未嫌弃,然数年升迁无望,霰隽不免心生怨怼。 是以拜在东昌公主门下,图谋青云之路。 如今能拜左右羽林军将军,全归功于齐令月提携。 他是齐令月埋在长安官场的最深一棋。 齐令月如此逼问,霰隽扼腕叹息,无奈道:“公主倒也不必如此刺我。” 东昌公主毫不客气道:“霰将军想上青云,我不拦你,但你也得好好思量,假使今上和崔知温知道你我做的那些事,你觉得你还能孤身自处?假使尊夫人知晓,那个孩子是如何没的,你觉着你还能做她崔家的东床佳婿吗?” 霰隽闻言,不禁攥住手掌,齐令月这是在威胁他,可他却奈何不了她分毫,他沉声道:“五日之内,某定给公主答复。” 齐令月轻嗤道:“那便好。” 东昌公主离去后,房门被人叩了几声,霰隽朗声道:“进。” 一双素手轻轻推开木门,女子眉若柳叶,面容极为娇艳,般般入画,素白色的长裙上绣着海棠花样,其上有青鸾于白云间穿梭。 发髻如云,上有珠玉点翠,腕间环着金钏子,腰间玉环轻动,有脆鸣声。 崔婉的样貌算得倾国倾城,更兼其从小于清河崔家这般的诗礼之家养大,瞧着像极了在卷帙浩繁中堆出来的妙人儿。 远远望去,崔婉更像是她裙摆上的海棠花,清丽温婉。 “官人,妾想着您夜里还未用什么东西,便做了这冷蟾儿羹来,您用几口罢。”崔婉捧着红漆盘,屈身温声道。 “有劳娘子了。”霰隽笑了笑。 霰隽欲接过那描金碗,却不料崔婉手上一滑,描金碗正正好扣在了霰隽的衣袍上,里面的汤羹弄污了大片,崔婉忙用手帕拂去。 “妾...” 霰隽稍稍不悦,他微微蹙眉,却还是忍住了,他道:“没事,没事。” “这朱紫袍贵,却被妾弄污,妾真是惭愧。”崔婉赧然道。 “娘子为我操持府中各项事务,我知娘子的劳累,这也并非大事,娘子切莫再愧疚了。”霰隽牵住她的手,貌似情深道。 崔婉帮着霰隽更衣,她轻声道:“刚才好似看见长主了,长主夤夜前来,夫君怎能不叫我?这让人见了怕以为我们霰家失了礼节。” 崔婉将霰隽的衣袍上的扣子扣好,抚平他衣上的褶皱。 霰隽稍稍昂头,道:“本不是什么大事,想你身子不适,我便未让人去扰你。” 崔婉只淡笑不语。 末了,她才道:“郎君今夜,可还是在江娘子那里安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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