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有孕在身,我自是要去陪她的,娘子也早些歇了罢。” 见霰隽离去,崔婉狠狠握拳,神情愤恨地望向霰隽离去的方向。 江娘子,是东昌公主保媒送来的平妻。 霰隽害了她幼子,又抬平妻入门,可怜她崔氏家门,偏受此辱。 如今还想害她崔家一族,崔婉焉能不恨他? 崔婉想到方才听到的一切,不禁冷笑。 今上,貌似便是那突破口。
第095章 薤露易晞(四) 如今将入秋, 日落后多添了几分萧索,翠微院内萧章将信匣从玉兰树下挖出后,便交给暗哨, 转交至谢晏手中。 谢晏捧着信匣, 由内臣引领着入宫, 谢晏回首一顾, 宫门缓缓阖上, 他怅惘地扬首望天, 看着那天际悬在空中的夕阳,谢晏有些伤感。 他垂眸看着袖中的信匣,几分犹豫。 他假使真的将这信匣交给齐珩,他们,便真的回不去了。 可他真的别无选择, 他是君之臣, 民之臣。 除了将此交给齐珩,谢晏再不能做其他。 齐珩含笑看着面前之人,道:“你怎么了, 愁成这样?” 见谢晏面色凝重道,齐珩正色道:“你们都退下罢。” 左右侍臣揖礼而退, 高翁带着人严守紫宸殿内外。 齐珩沉声道:“怎么了?” “许南,罹难了。” 齐珩错愕:“什么?” “他落入长主彀中,长主欲施刑于他, 萧章给了他这一痛快。” “许南他...”齐珩眼底有泪光。 “这是他,拼死拿到的匣子。”谢晏的掌心中有一木盒。 齐珩眼前稍稍模糊, 他欲伸手去接, 却不料谢晏的手一退,他直视齐珩的双眼, 道:“齐明之,你想清楚,你一旦打开它,你便真的回不去了。” 齐珩蹙眉,道:“这是许南拼死拿到的,我必须要知道里面的东西。” 齐珩不再犹豫,手掌张开,直接拿过那木盒,径直打开,木盒中有十一封信笺,木盒底有一名簿,齐珩瞧见那信封上的名字,不免手上一颤。 一封看尽,齐珩抛掷在案面上,他攥紧手掌,闭上双眼,隐忍着怒火。 良久,他徐徐睁眼,再次打开下一封书信,齐珩咬牙切齿,将手上的信随意置于一旁,他双目布满绯红色血丝,双唇翕动,他在隐忍自己心中的怒火。 谢晏看着齐珩身前剧烈起伏着,他沉默不语。 齐珩将最后一封书信看完,他颓唐地自嘲一笑:“这便是,朕的好姑母。” 杨唯清伪造文书案,柳治平自杀案,天子大婚前的流言,监试一案,昭陵刺杀一案,江平楼一案,刺杀谢晏一案,卖官鬻爵干扰吏部铨选,还有挪用赈灾款一案,以次充好致使江南堤坝崩溃等等。 齐令月的罪状太多。 罄竹难书。 光江南那次溃堤,便致使数千人伤亡。 百姓是齐珩的底线,齐令月已然触碰了这道底线。 齐珩将手中茶盏狠狠掷于地,碎片散落一地。 书信上写的,不过是几个数字,可这数字背后,又有多少百姓家的灯火熄灭。 “给朕围了东昌公主府!”齐珩怒声道。 齐珩拿着剑,正欲夺门而出,便被谢晏拦下,谢晏忙道:“齐明之,你冷静些。” 齐珩吼道:“冷静?伯瑾你告诉我如何冷静?那个毒妇,她害了这么多的人,她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 谢晏拽着他的衣袍,匆匆道:“你想清楚,她是镇国公主,党羽无数,你便是围了,也有人会为她奔走,你得想个万全之策将其一网打尽。” “何况,她还是皇后的生母。” 谢晏的这一话语算是提醒了齐珩。 见齐珩稳定心神,谢晏又道:“便是东昌公主与她闹得难堪,但也是有着血脉于身的,你真的以为皇后能不动悲喜?” 齐珩闻言,沉默良久。 “呵,这么说,我还奈何不了她了,是吗?”齐珩自嘲一笑。 眼瞧着天边夕阳将落,空中蒙上一层灰蓝色天幕。 齐珩在深红宫墙中踽踽独行,宫墙角落里挂着的灯笼,原是用瓦做的,便是落了雨,倒也不怕浇灭了。 何况大明宫内侍灯的小黄门来来往往,里面的灯火一旦渐暗便即刻换下。 各司其职,齐珩恍惚地想起这四字。 上至天子,下到黄门内侍。 均各司其职。 守门的金吾卫见齐珩踏入立政殿殿门,施礼道:“陛下安好。” 齐珩点了点头。 他缓缓踏入,身后金吾卫窃窃低语,偏一句不落地进了他的耳,那金吾卫士道:“陛下貌似有些失神。” 另一金吾卫士应声道:“瞧着像是。” 齐珩眸中带着无奈与悲酸,他看着那倒映在窗纸上的身影。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推门而入。 江锦书偏头侧椅在榻上,余云雁将汤羹收好,施礼告退,见齐珩悄然步入,余云雁一喜,还未开口行礼便被齐珩止住。 余云雁本因江山图一事被白义那儿押着,后来江锦书开口,齐珩便让人放了。 齐珩摆了摆手,余云雁迟疑一霎,随后稍稍屈身退下。 齐珩落座在榻沿,江锦书瞧见他,面上有些惊讶,她笑了笑道:“你不是有朝事吗?” 齐珩笑得显得几分牵强,道:“我有事想与你说。” 他答应过她,如果有不可调解的那一日,他先告诉她。 眼下那信匣就在他袖中的暗袋里。 他不想瞒她。 江锦书笑笑,道:“我也有事想与你说。” 齐珩垂眸道:“那你先说吧。” 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和她讲这件事,这件事于她来说太过残忍。 江锦书朝他笑了笑,随后牵过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腹间,她温声道:“她在动,你感受到了吗?” 腹中的孩子如心有灵犀般轻轻一动,她腹部的高起处稍稍移动。 那触动,齐珩的掌心可清楚地感知。 那是阿媞在与她的阿耶问好。 “我这些时日也睡不好,总觉着没精神,明之,你是想与我说什么?”江锦书轻声问道。 齐珩身子一僵,片刻失神,他看向江锦书腹部的眼神极为柔和,泪水朦胧了他的目光,他俯身侧耳贴近她的腹部,他想与阿媞再拥有如这般心有灵犀的触碰。 阿媞似明白他心中所想,江锦书的衣裙之下,腹部渐渐有一凸起,那凸起轻轻移动,在齐珩的掌心间徘徊。 他指尖微微颤抖,他双唇翕动,情不自禁地阖上双眼,将泪水渐渐忍下。 他抬眸看着江锦书言笑晏晏的样子,他将来时已准备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根本就说不出口。 他要如何告诉她,她的母亲,东昌公主便是害了所有人的真凶? 他又该如何与她说,他要治她母亲的罪? 何况,他刚刚感受到阿媞的触碰,不出意外,他们会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这个女儿会轻轻地唤他们阿耶,阿娘。 他可以带着她去放风筝、折纸鸢、给她和晚晚挽头发。 他们本该是这样的。 齐珩如临深渊,他不敢动,也不敢言语。 他心悸地收回手,起了身,面对江锦书的轻声问询,齐珩没有回答。 他强挤出笑意,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我先走了,处理完便来陪你。” 他临阵脱逃般地离开,慌乱地离开此地,妄图在他处寻找一个可喘息之地。 江锦书瞧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只觉一头雾水。 齐珩颓丧地走回紫宸殿,刚踏入殿门,他便想被人抽尽力气般,骤然半跪于地,谢晏连忙扶住他。 齐珩摆摆手,低声道:“伯瑾,你让我静一会儿,成吗?” 谢晏欲言又止,踌躇地说道:“明之,我不是要逼你,可你一定要做抉择的,明日,你给我一个答复,可好?” 齐珩双目失神,他没有回答。 谢晏面色凝重,扶稳他便离开了紫宸殿。 齐珩将那信匣中所有物件取出,一样样地于案上摆好。 他是君王,他的职责便该是为民做主。 东昌公主所犯之罪十余项,条条死罪。 监试以权谋私,欺压庶民子弟,江宁郡逼良为娼,买卖人口,偷动赈灾之款。 那些人命,在她眼中如草芥般轻贱。 他如何能不管? 可管了,又能如何? 齐令月是江锦书的生母,他赐死东昌公主,又该如何面对江锦书? 江锦书假使知晓,她会如何去做? 晚晚素来温和,她当真能接受这件事吗? 他们的孩子还有两个月便诞生了,那会是粉雕玉琢的女孩,是他和江锦书的孩子,他还不知阿媞会像他,还是会像晚晚。 他们该会拥有他一直期盼的静好的。 可一旦,他将这信匣公之于天下,他的静好,他的妻儿,将全都随之而去。 他,当真舍得吗? 齐珩走到那炭盆前,瞧着那炽热的火焰,他拿着信匣犹豫片刻,几近欲将手中信匣抛之于火盆中, 信匣毁了,他便装作不知此事,堂而皇之地与江锦书在一起。 那样,他可以与她一起期待阿媞的降临,去迎来他一直期盼的静好。 可当他真要触及那火焰时,灼手之痛又在提醒着他,他是君王,是唯一能为他们做主的人。 一旦,他将这信匣投入火焰中,那些人的唯一希冀也将荡然无存。 他真的能对得起十余年来自己一直遵循的道吗?他对得起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吗? 这上面的,背后无一没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亲族、自己的静好,他们的安好因为东昌公主的一介私欲便支离破碎,难道她不该受到律法的严惩吗? 齐珩双目微红,眼前盈满泪水,他无力地瘫倒于地,无声地嘶吼,在宣泄他所有的无奈、心酸以及... 犹豫。 齐珩知道,这是难解的题。 他留下信匣,便是抛弃了晚晚和阿媞。 他毁了信匣,便是放弃了那些冤死的百姓,还有为他尽忠的许南。 齐珩只觉心口处狠狠作痛,他抚上那里,那里,如抽丝剥茧般的抽痛。 长安夕阳已然颓尽,乌云渐渐蔽天,凛风起。 待乌云完全笼罩在长安城时,便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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