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说:“好。” 又是沉默很久。 沈忆忽然转过身去,干涩的声音传过来:“……不早了,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好。” 可身后一直没听见脚步声。 沈忆忽然仰起头,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檐角上一轮月亮,她好像很稀罕似的,一直看,不肯低下头半分。 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对呀,今天是二月十四呢,明日便是十五,月亮当然圆呀。 可月亮这样圆的一天,人却不能团圆。 沈忆忽然低下头,匆匆迈开步子向前去。 “阿忆。”沈聿忽然唤她了一声。 沈忆止住步子,回头。 少女穿着银白的蝴蝶流苏裙,转身的刹那,一阵风穿过廊下,裙摆如蝶翅般在空中四散翻飞,她红着眼看他,眼中一层盈盈的泪光。 泪光之下,是疑惑,不是期待。 沸腾起来的血液顷刻间冷却,沈聿露出一个无力的笑:“……没事,回去吧,早些休息。” 沈忆顿了顿,转过身,迈进房门。 这夜,沈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破碎的岁月光影在梦里闪过,凌乱混沌,全都是关于她和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有时他们坐在树上打一些无聊至极的赌注,谁输了就朝底下的人扔毛毛虫,看着树下的人跳脚大骂,却又无可奈何。 有时是她冬日里突发奇想,非要拽着他去湖上钓鱼,结果一条鱼都没掉到,反而被冻得鼻涕横流,在烈烈寒风里狼狈又凄惨一路小跑回屋里。 有时是他们静静地躺在桃花树下,细碎的阳光透过花枝洒在脸上,他们并排躺着,说起以后的打算。 当时年少轻狂,没想过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多话不一定实现。 当时年少懵懂,没想过以后会坎坷多舛,那样平平无奇的一个午后,却已是这一生中,极为难得的美好岁月。 那是一个宁静安详的春日午后,半梦半醒之际,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像一片鸟羽,轻轻地落在她的唇瓣上。 阿淮以为她睡着了。 沈忆记得,彼时她浑身僵硬,手心全是汗,一动都不敢动。 但这次在梦里,她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少年清浅的眸子倏然怔愣。 沈忆忍不住笑了起来,大胆又可爱,她伸出手,紧紧圈住了他的脖子,贴了上去。 缠绕,吮吸,交换,填满。 再也不放开。 沈忆感觉自己犹如一颗藏在蚌壳里的珍珠,被人极具耐心地攫取,洗净,慢慢地蜕变出盛目璀璨的光彩。 大汗淋漓,一声满足的嘤咛。 浪潮平息,她睁开眼,眼前还是少年俊美的面容,沾着汗水,幽深地望着他。 沈忆抚上他的面容,轻声说:“阿淮,我要走啦。” “我要嫁人啦。” 她笑着说:“这次,是真的说再见啦。” 笑着笑着,面上流下泪来。 眼前模糊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双手温柔地抚去她的泪,掌心微微粗糙,有硬硬的薄茧。 视野清晰起来,眼前出现一个五官深邃,眼眸深沉的男人。 沈忆看着这熟悉的面庞,愣住了。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很久,低下头,不容拒绝地吻住她。 狂风骤雨袭来,湖面破碎一片。 翌日天还没亮,沈忆被阿宋喊醒,整个人只觉头疼欲裂,一时间几乎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只是一眼看去,便看到了衣架上的大红婚服。 瞬间清醒过来。 沈忆慢慢坐起身,神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沐浴,换衣,梳妆。 沈忆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木偶,一群人呼啦围上来,又呼啦一下散去,在她身上留下零零星星的装扮过的痕迹。 她浑浑噩噩,甚至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如今又是什么时辰。 妆成,丫鬟喜滋滋地拿起镜子给她看,沈忆看了很久,才认出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红唇如血的女人是她自己。 她啪地扣下镜子,淡淡道:“不用看了,走吧。” 时辰到了,沈忆被人牵着,一路从疏云院走到嘉安堂。 嘉安堂前,众人垂手肃立,寂静无声,众人的最前面,站着为首之人,一男一女,女人笑容满面,男人负手而立,面上没什么表情,静静地望着她。 沈忆一路上被人牵着,头脑混沌地走到这里,看见正前方的男人,脚步下意识停了下来,双腿瞬间失了力气。 她腿软得厉害,几乎站不稳,更迈不开步子。 阿宋悄悄握住她的手,胳膊用力,将她撑了起来。 沈忆一步一步,虚虚浮浮地走向沈聿。 他们牵着她在沈夫人和沈聿面前站定。 沈庭植去世,家中无父,按魏律,可由家中长兄代成亲事宜。 主婚侍者看了一眼,心道这一家人当真是稀奇,媳妇跟死了丈夫似的,兄长跟死了媳妇似的,一家子死气沉沉,就一个娘亲看起来还有点人气。 这样想着,唱了声“吉时已到——” 沈聿迈开步子,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向沈忆。 袖底手指被攥得生疼,沈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沈忆呆呆地看着他,只看到他的口型一张一合,耳朵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见他说的话,宫人们教过的,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可她完全想不起来。 众人互相对视,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讶然。 主婚侍者见状,赶忙示意沈夫人上前去。 这翊王妃莫不是高兴傻了,如此严肃的场合,她竟忘了该说什么。 沈夫人忙上前,肃然道:“勉之勉之,尔兄有训,往承惟钦。” 声音骤然灌入耳膜,沈忆张了张口,低声道:“谨遵母命。” 终于对上了,主婚侍者长出一口气,立刻进行下一个环节:“起——上轿——” 沈忆看着男人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俯下身子。 一堆人拥过来,将她架上了男人宽阔的脊背。 男人背着她起身,他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拖着她的腿,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鸾轿。 沈忆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颈,忽然想起昨夜荒唐一梦,她也是这样紧紧搂着他。 她死死咬住唇。 “阿忆,”男人低沉的嗓音传过来,他轻轻地道,“别哭。” 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他脖颈上,一滴一滴,很快晕染开来,成一片濡湿。 到了鸾轿前,全幅娘子看见沈忆,不由吃了一惊,干笑着道:“哎呦——新媳妇还怪恋家呢。” 说着,忙招呼着人将沈忆扶下来,又将她搀到鸾轿上去。呼啦一圈人围过来,将沈聿挤到了最外面,很快,几乎再看不到他的身影。 沈忆坐在足有一个成年男子高的鸾轿上,四面围着飘飘红幔,她望下去,一眼看到茫茫人群中,冷白英俊的男人正抬起头,看向她。 他似乎有些恍惚,怔怔地望着她,眼神竟有几分软弱的无助。 真叫人难以置信,向来冷静自持的沈聿,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沈忆匆匆转过脸去,眼泪又涌了出来。 一声唱和,鸾轿启程,人潮向后流去,将沈聿淹没在人海中,再没了踪影。 一路叮呤咣啷,鸣锣开道,沈忆下了鸾轿,从翊王府正门被迎了进去。 拜过天地,丫鬟将她带进卧房,喧嚣了一天的耳边终于静了下来。 沈忆只把阿宋留下,其他人都遣了出去。 听见门关,一室寂静,沈忆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见满目刺眼的大红,终于意识到,自己嫁人了。 锦被上撒着八宝,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吃食,还冒着热气,想来这饭菜是一直温着的,随时等她进来后便端上来。 只可惜沈忆看了一眼,毫无胃口。 她忍不住揉了揉肩颈,被这好几斤重的凤冠压一整天,石头做的脖子也顶不住。 阿宋凑过来,力度适当地给她按着,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王妃,殿下要奴婢来传个话。” “进来。” 丫鬟推门进来,礼数都是周到的:“殿下说,王妃若是觉得累,可以先去更衣歇息,不必等他。” 季祐风也算是极贴心了,竟连这等小事都想到了,还特意派人来知会她一声。 沈忆嗯了声:“退下吧。” 丫鬟走后,阿宋迟疑着道:“姑娘,其实翊王殿下对你……” 沈忆打断她:“更衣吧。” 阿宋只好不再说。 沈忆起身坐到梳妆镜前,看着镜中这个面目全非的陌生女人。 有什么用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情之一字,无关是非对错,无需事实因果,更不分先来后到。 与此同时,招待宾客的前殿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季祐风饮下沈聿递过来的第九杯酒,一向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眼看沈聿抬手又是一杯,他没再接,只笑道:“连卿,你这可不厚道。” “今日孤大喜的日子,念在你是阿忆的兄长才多跟你喝几杯,哪能一直灌孤呢。” “最后一杯了,你若还灌我,我可就要跟阿忆告你的状了。” 说着,季祐风朗声笑了下。 男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玩笑话罢了,沈聿却没笑。 他垂了垂眼,淡淡地道:“臣一时高兴,忘了,还请殿下恕罪。” 季祐风点点头:“无妨,无妨。” 说着,他转过身,朝后院去了。 满堂宾客喧哗,沈聿看着男人的背影,抬了抬手,面无表情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季祐风推门而入。 沈忆刚沐浴完,正坐在床上拿拭巾绞着头发,听见门响,下意识转过身来。 乌发长及腰间,少女仅着月白色中衣,白皙的面容泛着红,许是沐浴过的缘故,整个人如晕着一层潮湿的水雾,朦朦胧胧的,黑而大的眸子呆呆地看着他。 季祐风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猛然看呆住了。 “……殿下?” 沈忆唤他一声。 季祐风回过神,失笑道:“是我的不是,从没见过阿忆这般小女儿家的情态,一时竟贪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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