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奉先殿是供奉大魏历代皇帝牌位的祭祀之所,季祐风大半夜湿着身子去这里做什么? 沈忆越来越糊涂了。 她摆摆手,让太监回去。 用过早膳,沈忆乘着凤辇去了太和宫,还让人都把奏折搬了过来。 到太和宫的时候,季祐风已经吃过药重新睡下。 沈忆一边批折子,一边看护他。 奇怪的是,她将昨日送上来的折子信件全部都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那封自梁地传来的信。 这封信好似凭空消失了,从未出现过。 临近傍晚,季祐风终于醒了过来,请她过去。 沈忆进了内殿,只见清瘦的男人倚在床头,面容清隽苍白,眉目低垂,淡淡望着窗外萧条离索的冬日光景。 殿内安静得异常过分,沈忆环顾四周,发觉不知为什么,竟完全不见侍奉的太监宫女的身影。 她走过去,在床前坐下;“陛下正在病中,怎么能没有人伺候?” 季祐风并不看她,说:“朕不想让他们伺候。” 沈忆无奈:“陛下似乎心情不佳,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季祐风沉默片刻,说:“没有。好得很。” 沈忆眉梢跳了跳。 片刻,她站起身:“既是这样,那陛下好好歇息,臣妾告退。” 季祐风这时偏又喊住她:“朕有一事不明,想问问皇后。” 沈忆回眸看他:“陛下想问什么?” 季祐风微微仰起脸,缓缓道:“阿忆,你当时为什么想嫁给朕?” 沈忆心跳停了一瞬,没有回答。 季祐风又问:“是为了当太子妃,好以后当皇后,对么?” 沉默良久,沈忆静静抬眼看着他,不闪不避。 季祐风便笑了。 笑着笑着,他咳起来。剧烈的咳嗽几乎让他把肺都吐出来,没有血色的脸也被咳得微微潮红。 紧握的拳从唇边移开时,洁白如雪的袖口几缕殷红,分外扎眼。 沈忆微微动容:“陛下,你——” “无妨,”他哑声打断她,执拗追问,“你上次同朕说,你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永远不会爱上朕,那朕想问,以前呢?” “以前,你可真心爱过朕?” 沈忆望着他,良久,缓缓启唇,说:“陛下,欺瞒你利用你,是我不对。你若要降罪泄愤,除了我的命,你想要什么,尽可拿去。” 男人浅色琉璃般的瞳孔仿佛忽然不会动了一般,定在她的脸上,很久很久都没有眨动一下。 顷刻,两行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的眼眶中流出,可男人的神色看不出悲伤,他就这样平静地望着她,无声间泪流满面。 男人的目光犹如万钧,沈忆一颗心沉得快跳不起来,浑身上下都觉得疲惫,只好别过脸去。 片刻,季祐风抬手拭去泪,蓦然笑了下:“无妨,你不必自责。” 沈忆缓慢回头,沉默瞧着他。 似是也觉得自己笑得太过牵强,男人面上的笑容一闪即逝,他抬手指了指床边茶桌上的茶:“刚进贡的雪后龙井,喝了暖暖身子吧。” 沈忆不冷,可她还是端起了茶盏。 味道闻起来算不上清香,反而有一丝淡淡的苦味。 季祐风倚在床头,看着她捏着茶杯盖子,垂眼轻轻撇去茶沫,又吹了吹。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举高茶杯,纤细的手指贴在青花壁上,清雅无方。 季祐风一动不动。 女人红润娇嫩的唇瓣碰到茶盏边缘,她抬高手指,倾斜杯身—— “等等。” 沈忆放下茶盏,探究地看着他。 季祐风闭了闭眼,良久,低声说:“这茶泡太久了,色味有所减退,下次再让你品。” 沈忆不疑有他,放下了茶盏。 沉默片刻,男人似是累极,转过身背对着她,说:“你出去吧。” 沈忆一福身子:“臣妾告退。” 出内殿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仰面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眼眸空荡,像一道离弦支离的残音。 思绪纷乱,她甚至忘了问梁地来信一事,快步走了出去。 沈忆走后,季安从暗处走出来。 季祐风一动不动,问:“朕是不是很没用。” 说着说着,他自己笑起来:“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她哄骗朕,欺瞒朕,利用朕,觊觎朕的帝位,觊觎大魏,可到头来,朕竟还舍不得杀她。” 季安忍不住道:“陛下别这么说自己。” 男人又剧烈咳嗽起来。 良久,他咳出一口鲜血。 唇瓣被染得鲜红,他抬眸忽而轻笑,嗓音诡谲森冷:“无妨,朕不舍得杀她,却可以杀另外一个。” 唇角勾起,温润君子带上修罗面,轻声吩咐:“去,把月灯带来。” 第078章 明晓 时令入了冬, 天气时晴时阴,北风一直不停地刮着,整座京城像个大冰窖, 城墙泥土仿佛都被冻住了, 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透心凉的寒气。 神策营演武场却是一片火热。 台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台上两名精壮男子打着赤膊,肌肉隆起,汗水浸湿古铜色肌肤, 人影交错间,拳脚带出残影,尘土飞扬, 叫好声夹杂着男人的嘶吼声响彻整片烫金暮色。 最近这段时日, 每至傍晚, 操练演习结束之后,演武场便是这般光景,无他, 只因为军中新推行了一场擂台赛。 比赛时间定在每日操练结束后, 半个时辰为限,但凡神策营将士皆可参加,输者下台,赢者做擂主, 每一旬结算一次,按例嘉奖。 这擂台赛一经推行,顿时像一股热风吹过,将士们的精气神儿就如那炭盆里的火苗, 被扇得一节一节往上窜,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跃跃欲试。整个神策营气象一新,成日里充斥着振奋昂扬的热浪。 新兵们都由衷地佩服提出这法子的沈聿,老兵们却是感慨万千。 也就他们才知道,这擂台赛其实在多年前就有,是沈庭植细细打磨出来的法子,只是后来王俨当道,蝇营狗苟,为互换利益结交朋党,引了不少官宦子弟来军中任职。这些人不过会些花拳绣腿,更不懂军务,整日惫懒散漫,来军营中点个卯即走,军场操练点兵一塌糊涂,敷衍了事。 刚开始的时候,有人实在看不惯越级告上去,却被这群子弟得知后随便寻了个由头罚了一百大鞭,据说人已被活活打死了鞭子都没停,非要一百鞭尽数打完,把尸体都抽得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才算完。 自那之后,无人再敢不满,反是许多人开始巴结这些权宦子弟。 拍马屁讨欢心的节节高升,闷头做事的无人问津,只被派去做一些脏活累活。那几年神策营中,便是如此局面。 几年下来,往日袍泽或因溜须拍马而分道扬镳,或一起过着在军营里坚持毫无意义的清直,回家后却揭不开锅的日子。曾经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年变成行尸走肉,胸中豪情化为了麻木疲惫的抱怨。 往日里热闹喧嚣的擂台观者寥寥,渐渐被遗忘在角落里,被丛生的杂草淹没。 这样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然而谁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沈聿扳倒王俨,将这擂台赛的旧例重新捡起来。 这感觉就好像快渴死的人,忽然被喂了一口清水。 终于有盼头了啊! 灿金色晚照披在每个人身上,照亮一张张笑脸。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汲汲钻营,只有轻松,简单,纯粹,朝气。 一切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沈聿和姬远从主将营帐出来,老远就听到擂台方向的喝彩如雷,他们一路绕过几股列队加练的行伍,穿梭在将士们嘹亮的军令里,一边聊天一边走向擂台。 围在擂台下的人见到两位将军,自发地让开一条路。 恰逢台上比完,擂主成功守擂,是个一身腱子肉的男人,赢得了满堂喝彩,正是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突然瞧见两人,他浓眉一挑:“好久没看咱们沈将军出手了,要不要上来露一手啊?” 话音落下,场上忽得一片寂静。 沈聿脸上倒是没什么,围观的将士却在静了一瞬之后,忽然爆发出十分刻意的哄笑。 “你小子赢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小心将军把你打得娘都认不出来!” “赶紧下去,别丢我们人!” 声调猛地拔高,争先恐后的,似是在努力地填补那一瞬间不自然的空白。 台上男人挠挠头,哂笑了两声。 沈聿道:“我就不上了,你们继续。” 比赛继续,两人又看了一会,退出了人群。 走出几步,确保没人能听到了,姬远看一眼沈聿,笑道:“你如今也算是历练出来了。” 沈聿:“姬伯此话怎讲?” 姬远道:“你没看见刚才那人让你上去露两手,那群猴崽子脸色都变了?” “若是以前,你今儿可走不了,那群崽子非得起哄让你上台不可,”姬远啧了两声,“如今却是都不敢了,可见是怕你了。” 沈聿方才还真没注意那么多,如今细细一想,还真是这样,但他神色也没什么变化,淡声道:“不过是现在年纪上来了,没了年轻时候跟他们打成一片的心性罢了。” 姬远却说:“他们怕你可不是因为这个。你自己不觉得,可如今你往那一站,即便什么话都不说,也压人的很。” 两鬓微霜的男人望着眼前已然出落得比自己还高的青年,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 沈聿少年老成,打小就安静,别的孩子还在光着屁股玩弹珠的时候,他已经能自己搬过小木凳,踩在上面有模有样地练大字,日复一日地专注下来,养成了个沉静如水,深沉内敛的模样。 好容易十几岁进了神策营之后,遇着好些年龄相仿又兴趣相投的士兵,整日里打打闹闹舞枪弄棒,慢慢有了感情,才算是显出几分少年英姿勃发的锐气和少年人的鲜活。 谁知后来沈家二公子出世,沈聿又变得寡言少语起来。 心结尚未完全开解,他随即被迫离家一年,回来之后仿佛把魂儿丢在了梁地似的,整个人形销骨立,接连好几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一出屋子便开口要解除自幼与白家定下的婚约。 沈聿一直很有自己的主意,在这桩事上更是格外坚定。多少人轮番上阵劝他,半点没用,沈庭植拗不过他,最终给白家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把这婚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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