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还不算完。 那一年大魏伐梁,沈庭植硬是不让沈聿随军跟去,可沈聿终是自己寻到机会,偷偷跑出去单枪匹马去了大梁,回来的时候却是面无人色,几乎把整条命都留在了大梁。 那一次,他向沈庭植提出出家。 沈庭植自然不可能答应,罚沈聿跪在祠堂三天三夜,光是藤条都抽断了好几根,但沈聿没喊一声痛,不吃不喝,只字未语。 最后沈庭植没办法,一个出家的儿子总比一具尸体强,他还是妥协了,唯一的底线是沈聿不能剃度留下戒疤。 自那之后,多年不见,如今再瞧他,姬远只觉记忆里那个虽然沉默倔强但尚存几分意气的少年已十分遥远模糊。 眼前的男人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愈发养出一身冷厉沉凝的威势,叫人看不穿猜不透,难以捉摸。 虽说这样有利于驭下治军,其实是个好事,可姬远身为从小看着沈聿长大的伯父,私心还是觉得他年纪轻轻的就老气横秋,如一汪即将结冰的死水,一动不动,也不想动。 简直就是个空荡荡的壳子,无欲无求,毫无……毫无激情! 思及此,姬远沉吟一声,问:“嗯……你准备何时成婚?可有中意的人选?” 沈聿抬眸,只以为姬远要同他说媒,波澜不惊地道:“我如今不愿婚配,伯父还是别费这心思了,平白耽误了人家姑娘。” 姬远:“……” 好,很好。一句话直接把他剩下好几句话都堵回去了。 姬远不死心:“聿儿啊,你怕是——你怕是不知道成亲的好处!” 大名鼎鼎的姬大将军像天底下所有碎嘴子的催婚爹妈一样:“你想啊,成了亲,每天回家有热饭,睡觉有热炕头,夜里点了灯火,家人团坐,和和美美,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比你一个人孤苦冷清的强多了!” 沈聿忽然沉默。 他没想过吗?他当然想过。 他想过无数次,他和她灯火对坐,共剪西窗,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听雨打芭蕉,看雪落梅枝。 ——可连只是想想,他都觉得奢侈。 更不要说若是这想象的场景里没了她,换了另一个女人。 那将毫无意义。 所以他道:“伯父,我现在只想把神策军练好,别的就不想了。” 姬远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出来,愣了半响,硬生生憋了回去。 “好罢,”姬远不为难他,跟着转了话头,“我是老了,听说卫云长那家伙前几日也向陛下提了辞呈,神策军以后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他拍拍男人肩膀:“我看着陛下这果断除去王俨的架势,像是真心想把神策军练出来立住的。如今能用的武将并不多,里头数你最拔尖,陛下又重用你,你好好掌着神策军,多立几件大功收服邻国几片城池,不说名流千古,光耀门楣总还是可以的。” 哪个男儿不向往沙场点兵,建功立业?起码当年的沈聿是向往的。 可如今姬远提起此事,愣是没从沈聿眼中看到半点儿兴奋的波澜,偏他点了头,态度上叫人挑不出半点差错:“伯父此言在理,我定当谨记于心。” 谨记?谨记个屁!姬远腹诽。 对娶媳妇儿没兴趣,对打仗也没兴趣,从古至今男人们的两大爱好双双失去诱惑力,姬远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仰天长叹,真是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想要什么了。 该劝的也劝了,索性不管了,由他去罢。 他正了正神色,提起另一桩压在心底的事:“你当初说你父亲被人毒害一事,如今可有眉目了?” 沈聿摇头:“上次我在帝巳城终是功亏一篑,叫那证人被幕后主使带走了,我从那时寻至今日,始终没找到人。” 既是被幕后主使带走的,只怕活命的机会不大。 姬远心情复杂,但还是来安慰沈聿:“别太自责,说不定还能找到呢,或者再从别处入手,指不定也能找到真凶,别灰心。” 沈聿停了片刻,缓缓道:“不瞒叔父,其实我心中已有一个怀疑对象,只是尚不知如何证实。” 姬远心中一跳:“你怀疑谁?” 两人进了将军府密谈。 一炷香后,沈聿从府衙大门出来,往自己在神策军中居住的院子走去。 这院子极其简单,不过一间堂屋一间西屋一间东厨,简单至极,也未侍奉花草,一眼看去灰蒙蒙又光秃秃。 进了院门,抬眼便见沈非脚步匆匆走了过来。 “公子,”沈非脸色沉凝,眼中却忍不住闪着激动的光,“底下人传来消息说……找到月灯了!” 沈聿霍然抬眸。 * “什么?!” 皇宫御书房西暖阁,阿宋又将消息说了一遍:“咱们的人已经私下寻宋一寻了许久,一直找不到,这才没办法报了上来。” “而且和宋一一起失踪的,好像还有月灯。” 沈忆坐在书案后,眉心微皱。 这段日子她在宫中处理各项政务,一个头两个大,宋十二卫都被她派到京中或外地出任务,的确是许久没有联系过了。 不曾想,竟是出事了。 沈忆站起身往门外走:“先让他们接着找,若有线索及时禀报,我眼下有事,暂时先顾不了那么多。” 阿宋跟上去:“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沈忆脚步不停,眉眼间隐隐透着疲倦:“方才无意间翻到卫云长之前提交给陛下的辞呈,陛下竟给批了!这不成,我得去劝劝他,你让他们准备快些,也不知现在人还在不在京中。” 两刻钟后,城东门。 天色渐暗,已经临近闭城,进出的行人已经不多,因而在这稀稀拉拉的行客中,好几辆宽敞的马车极其惹眼。 守卫一一检查了路引,对高坐在马上的男人一拱手:“大人慢走,一路顺风。” 卫云长笑着点头:“以后可就不是大人喽,无官一身轻,岂不快哉。” 守卫们也笑。 卫大人不似别的将军,总是乐呵呵的,没什么架子,叫人看着很是亲近。 方才听说他卸甲归田的时候,守卫们都还觉得可惜。 可看卫云长潇洒自在的模样,又释然了,忍不住为他高兴起来。 男人催了声马,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 熟料这时,后方远远传来一声高呼。 “——将军留步!” 卫云长回头看去。 只见一顶平平无奇的马车直冲而来,驾车的马夫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眼看临到跟前,她一声呼哨,收紧缰绳,愣是将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好厉害的车技!卫云长心中赞了一句。 下一刻,便见这女车夫撩起车帘,恭恭敬敬地请里面的人下车来。 入目先是一双坠着东珠的碧色云纹绣鞋。 卫云长瞬间明了来人身份。 待那女子下了车,卫云长暗叹一声。 “皇后娘娘,有何贵干?” 沈忆怕人认出,戴了顶帷帽,白纱飘飘荡荡,她往前走了两步,在男人面前站定,不徐不疾的嗓音从白纱下传出来:“将军何故辞职?现今武官人才凋敝,正是需要将军的时候。” 未等卫云长开口,她又道:“将军是担心受瑾王牵连,陛下疑心于你?本宫可以向将军保证,能说服陛下全心全意地接受将军。” “除此之外,将军还有什么条件,本宫亦全部应允。” “升官加爵,丹书铁券,”女人低柔清晰的声线随着晚风徐徐飘来,仿佛带着无尽的诱惑力,“本宫希望大人别急着作出决定,认真考虑一下这个提议。” 卫云长失笑。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后娘娘。 可这样果决干脆,一旦出手就势必将对方拿下的做派,倒是颇为熟悉。 “草民什么都不想要,娘娘。”卫云长笑说,“草民只想回老家,依山傍水,种花种田,陪夫人孩子逍遥快活。” “这是我曾应允我妻子的,我要说到做到。” 语毕,卫云长感到隔着白纱,女人两道审视锐利的视线落在他面上。 “王权富贵,将相侯爵,换莳花弄草,种瓜种豆……”她轻声问,“值得吗?” 卫云长蓦然朗声一笑。 男人恣意浑厚的笑声回荡在暮色里。 他毫不犹豫,异常认真:“值得。” 沈忆沉默。 世间最好的爱情,不外如是。 只可惜,她这辈子是无缘消受了。 良久,她道:“既是如此,不再久留,愿大人顺心遂意,无忧无惧。” 沈忆转过身,毫不留恋,向马车走去。 卫云长看着女人的身影,思索片刻,忽然开口唤住她。 “娘娘既成全草民,作为回报,草民也有一事望娘娘知晓。” 男人声线中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意味深长。 他决定帮他们一把。 沈忆站定不动,头也不回:“何事?” 卫云长摇头,无奈笑道:“日后可别再给你那兄长熬什么芫荽猪肝阴米粥了。” “其实他,”卫云长顿了顿,“根本吃不得芫荽。” 第079章 真假 太阳落下去, 夜幕像一只深靛蓝色的瓷碗倒扣下来,高高的城楼上点起火把,橙红色的火苗在夜风中安静无声地摇曳, 几个守卫斜倚在城墙上扯着闲话。 城门脚下, 女人的帷帽四周白纱低垂, 飘飘荡荡,中间的身影却像是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卫云长觉出一丝异样。 “你……” 那身影仍然没动, 女人低低的声音随风送来,字字克制:“你怎知他不吃?” 卫云长便道:“那日我让他帮忙择芫荽,他说他自幼吃不得这东西, 一吃就浑身发红, 上吐下泻……娘娘难道不信?” 平地忽而卷起一阵急风, 女人的帷帽被吹得不稳,白纱簌簌晃荡,像在不停颤抖。 四下悄寂, 夜色朦胧。 “很好。” 过了许久, 她从血腥味弥漫的牙关中挤出这两个字。 卫云长不解:“什么很好……娘娘!!”他猛地瞪大眼,提声惊呼。 “当啷”一声脆响,昏暗夜色里,闪过一道亮白如雪的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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