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智不敢。” 周顗无奈瞧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拘着小辈们做规矩呢,又是打又是罚的,我瞧你自己是头一个没规矩的。年幼时候多读了些书卷,捧着圣人言语,几十年的书都读到肚子里去了,一个脑袋还是锈的!” 周嵩本想反驳,是他这个成武侯和琅琊王非得多次上门请他赴洛阳上任,怎么到头来还是他的错,郁闷得气不打一处来。可他坐在周顗的马车中,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也只好硬着头皮转了话。“如此看来,王家得仔细探查着动向了,这要是真的牵连到周家,咱们也得抓紧着想抽身出来的对策。” “况且这事儿若是牵扯到王家大房了,我的韵文……” 他越说,声音越发哽咽。“那我心疼了半辈子的姑娘啊!” 周顗看他神色忧伤,忽道:“你心疼?我可是听说侄女郎还未出阁的时候可是受了你不少规矩打罚的磋磨的,她回门那日你还让她直挺挺当着一众人的面骂呢,也没见你多心疼。” “我那是给她做规矩,免得她在王家那些高门出身的夫人面前失仪!背后议论的人言最难听,我可不想让她遭这个罪!” “你只当是为她好,她可未必见得能领你的情。” 周顗伸出手,把周嵩手里的箭筒抽了出来,仔细盖上盖放回到马车底部的箱笼之中。“你只觉得她这也不合规矩,那也失了仪态,说到底,你也是只将她视作汝南周氏的门面,和那悬在府邸门前的宽大的御赐牌匾没什么区别。韵文也是人,是人都会犯错,你磋磨她十几年,她亦是惧怕你十几年,忍耐了十几年,想来她成亲前那不管不顾的出逃,是硬生生被你逼出来的,你竟还觉着自己是个慈父吗?” 周嵩听罢,窝缩在马车里,发了半晌的愣,才终于问道:“是韵文同你说的?” 周顗摇了摇头。“是回门之后,王家大郎君有一日特地来寻的我。” 于是周嵩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他颤着肩,脑海里自己引以为傲的教导一幕幕浮现。 他回想起在韵文幼时,也曾一声又一声地甜着嗓子喊他“阿耶”,可他却觉着这样叫顺口了,她便会愈发骄纵,若是到了府邸外头去,他这周家郎主威严也就没了。 于是他罚她整整三日抄写孟子孝道,抄不完不准用饭。 韵文打小又向来是个乖顺的孩子,受了罚便也安安静静地回闲听阁去抄了,等她端着一摞纸张,再一次颤颤巍巍跪到他面前时,他才给了她一只纸鸢,允许她闲暇时在府邸里面玩。 他记得那夜,她捏着纸鸢,只是恭恭敬敬地蹲了个礼,规规矩矩地道了一声“多谢父亲”便离开了书房,可他却在那之后从未见过她往天上放那只纸鸢,回回问起便是不知放到哪儿去了,又说着自己瞧书卷瞧得累,不愿出闲听阁去奔啊跑啊的。 后来她再也没有当着自己的面,喊他一句阿耶了。 周嵩眼里悔恨的泪水根本抑制不住。 他现在才明白,什么叫作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自己原本以为的慈爱,落在韵文的眼里,应当是一种羞辱。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稍微好些面子,没成想自己这点自私的心思,是彻底害了一段本该是和蔼亲近的父女关系。 周顗看着他哭得心痛,连着自己的心也有些酸涩。“等咱们回到汝南,便修书一封,唤他们回来住上几日吧,他们也正好能避避着乱世的风头。” 周嵩用力地拿衣袖抹着泪,忙不迭点着头。“应当的,应当的。我欠韵文一句道歉,我得当面亲口对她说。” “吁——” 马车的突然止步让坐在车里的二人险些飞出来。周顗紧紧按着手掌下的那只布包,声音有些不满。“又有什么事儿?” 车夫浑身打着寒颤,将马车的车帘撩开一个角。“侯、侯爷,是到脚店了。” “一个脚店,你这样慌张做什么?难不成这脚店门前挂了死人?” 车夫环望着外面的一行人,领头的捧着一棒拂尘,皱着脸笑得虚伪,吓得攥紧了手里驭马的缰绳,整张背都贴在了马车的外壁上。 李璠似笑非笑的嗓音在马车外幽幽响起。“咱家叨扰侯爷回府,实在是咱家大大的不应该。不过周侯,您的侯府,如今搬了迁,不应当是在建康吗?”
第107章 苦渡悯心(六) 坐在马车中的二人错愕地对视一眼, 连忙将车帘卷起。“李大人,如今这各州郡都混乱着,就算是应了琅琊王的诏令到了建康, 那也不是座完备的城池。我这侯爵之位也就是自先父传下来的,平素就是个闲散惯了的人, 让李大人亲自jsg在我们回祖家的路上等候, 臣等可实在是担当不起啊。” “周侯, 您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李璠的脸上还是以往在宫里面当差时候的那份谄媚虚假的笑, 一字一顿道,“咱们这身为陛下的臣子, 自然是要伴君而行不是?” 周顗往李璠身后瞧了一眼, 那后面整整齐齐围了十二名侍卫,个个儿腰上佩着刀, 将他们的马车围的严严实实。“周家对皇室向来忠诚, 从不屑于做出背叛君主的不齿之事。若真的只是为了让我们即刻便启程去建康, 何以带上这样多的侍卫?” 李璠脸上那一贯的笑意僵了些。他紧咬了一会儿后槽牙,才道:“成武侯, 如今是陛下传召, 所有身兼官职肩负爵位的人,一概都需前往建康。成武侯这是想抗旨不遵?” 周嵩坐在马车里,终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陛下?哪位陛下?是先帝陛下, 还是幼帝陛下,还是你那北面来的贼寇新主子?” “放肆!” 李璠瞬间没了好脸色。“参军大人, 您才受了先帝觐见提拔, 您就是不为自己的仕途着想, 好歹也替您那嫁去了琅琊王氏的女儿思虑一下。” 周嵩神色骤变,整个人都要从马车上探出来了。“这和王家有什么关系?”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不过是如今王家二位大人护着陛下与琅琊王一道前往建康的途中,陛下不慎被人掳了而已。这事儿往小里说,至多是如今遭逢乱世,路途不坦,顶多在王家身上落个看护失职的罪过。等陛下在建康城里面安定下来,也至多是让王家受些财帛和皮肉苦,左迁官职罢了。” “可若是往大里说,自可以让史官留下一句勾结匈奴贼寇,蓄意谋害新帝。参军大人,若是这样的圣旨最后落到了王家头上,您也知晓是个什么后果的吧?” 周嵩被他这样毛骨悚然的话说得头脑发蒙,好一会儿才被周顗硬生生从马车门口拖了回来。周顗的脸色亦是有些难看,却也实在是没得法子了。“臣等这便启程去建康,协助琅琊王力寻陛下。” “成武侯是聪明人,这就对咯!” 李璠依然端着他一贯的假笑,甩着他的拂尘,将围着周家马车的一众侍卫全部带走。 周嵩见着周顗让车夫调转方向,心里依然还是有些后怕。“先前出了那样的事儿……如今李璠的话,咱们真的还能再相信吗?” “咱们是瞧见了他在永安殿里面对着那匈奴人下跪不错,但他至少也是与先帝从小一道长大的。” 周顗长叹一声。“至少从我在洛阳成武侯府里面住着起,这李璠的名声虽是臭名远扬,但先帝陛下还是个德声望的。先帝能让李璠在他身边跟着那么久,临了了也没废了他当差的官儿,这宫里面和宫外面的事儿,真真假假,咱们从何知晓?” 行进中的马车有些颠簸,周顗手下一抖,那包着箭头的布包又掉了出来,硌了一下他的手。周嵩心里面依然有些五味杂陈,“你说这琅琊王氏当真不是个安分的人家,怎么又是受埋伏又是没能好好护送新帝,这、这是待在自己家里面还要时刻担心掉脑袋啊!” 说话间忽然顿住,周嵩霎时泄了气。“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再碍着他们琅琊王氏的面子把这婚事给留到日后,早早地撕了这婚约,大不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养她一辈子便是了,多一口饭的事儿,又不是养不起!” 周顗瞧着他的态度较之以前终于有了变化,终于松了口气。他将手里的布包送到周嵩眼前挥了挥,“甭管养得起养不起,这会子人都早就是王家少夫人了。你若真是想盼着她好,早些将这箭矢的事儿查明白了,也好图个心安不是?” 周嵩应声,也跟着马车的颠簸认真地点了点头。 “等得了空,寻了纸笔,还得给汝南回封信去,我怕兰泽着急。” 周顗没忍住笑出声。“写信可以,担忧二弟妹倒也不必,你家鸿远才娶了新妇没多久,再怎么说人家女郎也姓谢,有陈郡谢氏撑腰,就算是咱们二个人都倒在建康城了,周家也倒不了。” * 寿春知府的牛车摇摇晃晃,带着几分与悲烈的乱世格格不入的江南悠哉,慢慢晃回到了知府府衙的门前。 韵文躬身钻出牛车,立在前板上,对着门上高高悬挂的“寿春府衙”四个大字泛着踟躇。 她一想到王家还有那么多事儿没能安排妥当,乃至桓夫人她们此刻应当也是到了建康,而自己却被连琢的大兄带来了寿春避灾祸,心里面就越发堵得慌。 王霭也不催促她,只吩咐了府衙门前的门房侍从们一些话,转眼间二人便匆匆往庭院里面赶了。她回过头,向韵文面前递了只手。“连琢唤我一声大嫂嫂,你同她要好,那便是一家人,你随着她唤便是。我让下人们备了点酥酪和饼子,你一贯生活在北方,这南方的水稻不一定吃的习惯,这些日子你也就先将就着用点吧。” 韵文点了点头,借着王霭的手上的力慢慢下了牛车,却还是不太肯挪步子往府衙里面跨。 “大嫂嫂,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她看着王霭的眼,看着靠近江南附近已然与洛阳有了不同样式的屋檐瓦砾,满眼都是悲伤。“我不会管理家宅,我不会管理下人,我更不知道如何应对二房的侵占。琅琊王让籍之回安成郡待命,我如今又在寿春县,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样的局面,王敦定然是要欢喜地飞上天了。” 韵文心里窝得难受,连着胃里也不适地搅起来。王霭替她轻拍着后背顺着气儿,好半晌才平复如初。“大嫂嫂,你出自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出自同根,我如今自己这头的事儿都没顺平,却还得麻烦你,真是越欠越多了。” 王霭却不以为然,只笑着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你就是太担心自己办错事儿了。你想想你自己,汝南周氏的大家闺秀,当年我嫁给庾家大郎君时也不过才十五的年纪,比你如今还要小上一岁呢,对于那些管理后宅的事儿,也没比你明白到哪里去,自然也是碰到了许多磕磕绊绊的事情,也发愁过,失眠过,这不也平平顺顺过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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