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氏的名声是响彻南北的,有这样强大的一个靠山,他们如何会不心动?如今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好处与上次降在王敦身上,便是想让他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愈发肯定。一个人一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欲望便会止不住地扩大,从成为群臣之首,不惜一切代价要除掉压自己一头的羊家相国,到如今只手遮天掌握整个王家的势力,再到后来定然会为了铲除对自己不利的人,而不惜一切代价去灭掉所有与王家大房相关的人。” “那时候我让文伯兄好生待在安成郡,便是想阻止他受到王敦的注目,免得搭上一条性命。只可惜我算错了王敦的效率,这样虚假哄骗人的口信递的果真是快,害得文伯夫妇二人纷纷身受重伤。” 福子终于似乎是有些明白了。“所以您放任王敦控诉周参军有掳走陛下的嫌疑,将其下降打入了牢狱,又特地安排了一间风水不错,只是宅子偏小一些的府邸给成武侯用作禁足的地方,也是为了保全周家?” 司马睿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你还不算蠢到无药可救。不过在慢慢将一个人高高捧起之后,等待着他的,便只有重重坠落了。” “让他坠落到沼泽泥地里,永生不能翻身,将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大权全都一一收回。因为拥有过,所以更能感受到失去的悲痛。况且我早都提醒过他了,人在做,天在看,莫要妄想蒙蔽老天爷。” 他下意识地又将手边的茶盏端了起来,啜了一口,却再度皱起了一张脸,苦得直咂舌。福子见状,生生将控制不住翘起来的唇角压了下去,心里面憋得难受得紧,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福子总算从司马睿手中接过了那盏茶,正欲转身推了殿门出去,迎面却撞见一个行色匆忙的探子。他下意识地往折角的回廊里来回瞧了一眼,才轻声呵斥:“什么事儿,急急忙忙的,冲撞了主子是大罪!” 探子喘着气咽了口唾沫,同福子拱了拱手,便快步迈了门槛进屋里去了,在福子身后落下一句惊天骇雷。 “参军大人死在了牢狱之中。听看守牢狱的兄弟们说,今个儿只见过王敦一人进过牢狱,是今早辰时一刻左右的事儿。”
第110章 苦渡悯心(九) 司马睿脸上再没了笑意。“何时发现的?” 探子亦是声音严肃。“方才送午饭的兄弟去没在里面听见声响, 从门缝下面瞧过去才看见流了满地的血。掌事的人把铁门打开后才发觉参军大人连早饭都没用,七窍流血而亡,死状惨烈。” “身子可僵了?” 探子伏着头。“尚有余温。” 司马睿悲痛地闭上了眼, 整个人有些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是我低估他的速度了。我本该想到的,是我如今给了他滔天的权势和荣耀, 本想以此拖住他, 让他能晚一些下手, 让他再多做一些十恶不赦的事, 这样可以顺理成章地让他离开建康,可最终还是……” 他忽得想起些什么, 抬头问道:“成武侯那边可知道了?” “属下已经命人封锁了别苑的消息, 但若这真是丞相大人的所为,他若是主动去同成武侯说, 属下也无能为力。” 司马睿痛苦地长叹一声, 只挥了挥手, 让探子安静退出了殿门。 福子看着自己手里端着的茶盏,总算是明白了今日这茶是再没法去换一盏了。“主子, 这个王敦实在是太嚣张了, 您才给他这样的权势不过没几个时辰,他便自说自话将朝臣给杀了,这以后不得翻天呐!” “还不能下此定论。” 司马睿头疼地扶额。“往日王敦一向为人和善, 装得一副好皮囊,到了永安殿宫变那日才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他心狠, 办事儿更狠, 若我们没有完备的证据来指认他, 凭他的头脑和一条巧舌如簧的舌头,歪理都能被他掰成自证清白的话来。” 他沉默地思索了片刻, 倏地起身道:“传我的诏令,全力搜寻陛下的下落。” 福子应了一声,却看司马睿复又飞快地书写了两封信笺。他落好款,叠放整齐,塞进福子的手心里:“你瞧清楚了这上面的名儿,一封交给官府驿站,让人骑快马,速去安成知府,只说护驾便是。这另一封,送去汝南周氏府邸,记住,一定只交给周家郎君。” 他言毕,顿了半顷,又压着声音嘱咐道:“一定要小心谨慎行事,不可为外人知晓。” 福子又是嗳了一声,脚步却有些迟疑。“可是主子,咱们真的不将这件事儿同王家少夫人说吗?好歹是她的父亲,这件事儿,总不可能真的瞒一辈子吧。” 司马睿紧攥着笔杆,看着眼前那张干净地没有一个字儿的纸,却迟迟落不下笔。墨滴沿着毛尖滴落,在纸上晕开,像是在他的心里剜了一刀。“我自诩君子从不愿意沾手这血腥之事,可我还是间接害死了人。” 他叹了口气,“瞒不了一世便瞒一时吧,前些日子文伯的来信里说她在淮南寿春的知府衙门里暂住,淮南郡的消息灵通,便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福子见状,那句“这样未免对于周家女郎太过残忍”只好慢慢吞回肚中。 * 王霭与卫漪坐在韵文面前,看着书案上安安静静摆放着的那札册书,皆是沉默不语了许久。 终于还是卫漪含着泪光,心痛地问道:“绵绵,你当真想明白了?” 韵文只木讷地盯着眼前的册书,上面那三个醒目的大字一笔一划都在刺着她的心。良久,她开口道:“我想明白了。” 她抬头看向王霭,又看了看卫漪,平静道:“对不住二位长辈,我想一jsg个人安静一会儿。” 卫漪眼里留存着不舍得,最终还是被王霭轻轻拽出了屋门。 随着门扇被轻轻合上,韵文眼里的泪再也止不住地落在掌心里。 她拿起手里的两封信笺,一封封地展开那已经看了许多遍的纸张。 一封来自她那无辜下狱的父亲。 一封来自淮南郡的情报探子。 她再一次逐字逐句地读着那探子递回来的情报。“周参军死于牢狱之中,死状惨烈七窍流血。琅琊王悲痛,暗中命人传信于安成与汝南。王敦封地武昌,近来有大批箱笼自武昌运往建康,疑是军械,目前尚未查明。” 泪水打湿了信笺的一角,她担心将上面的墨迹洇染开,赶忙用衣袖轻轻拭干。 屋子外面的回廊里面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下一瞬寻芳便提着裙摆出现在了客房的门前。“大夫人,姑爷来了!” 韵文手一颤,看了看自己面前摆着的那份才写完的册书,思索了片刻,便冲着外面喊道:“你让他进来,我有话同他说。” 外面的天色并不算亮,她犹豫了片刻,便起身将厅堂里点起的几盏烛台全都吹熄,只身坐在阴翳与昏暗当中。 门前慢慢响起清脆碰撞的声响,她不由得抬起头往门外望过去。 男人一身闪着银辉的盔甲,发丝齐齐簪在头上,用的是青玉打的平簪。 他一进厅堂,看见的便是韵文安安静静跪坐在桌案后面,正平静地望着厅堂的门口,桌面上还摆着一封册书,与一个白玉竹筒。 籍之心里顿时有些无措与不安。“你……脚上的伤,可好些了?” “承蒙夫郎关怀,已经好全了。” 籍之点了点头,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岳父……” “这与你无关。” 韵文的嗓音依然是平静如水。她抬起头,看着面前那关切与担忧都要从眼里满的溢出来了的人儿,心里的酸楚愈发胀大。 鬼使神差的,她看着籍之的眼,声音里慢慢涌上泪意。“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姓王,你不是琅琊王氏嫡房的大郎君,你不用继承日后王家的家主令,如今的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厅堂里的光线昏暗,她在这大自然给她打下的掩护中落下了泪。 籍之愈发慌了神。他想像以往那样,伸手去抱住她,去安慰她,却发觉自己身上的盔甲厚重坚硬,他根本没法在这样的衣着下将她拥入怀中。 韵文慢慢吸着鼻子,感叹道:“我没事,我只是有些难过,你不必安慰我。” 她看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册书与玉竹筒,未道只言片语,只复又抬起头,像极了往日里与他话家常一般说着话:“我倒是头一回见着你穿这一身的盔甲。这般隆重,是要打匈奴还是打流寇?” 籍之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用着轻松的语气回应着她的问话。“都不是。琅琊王让我秘密带兵驻扎建康城外,他怀疑王敦存了篡党夺权的心思,而如今建康城里面什么事儿都还乱着,趁乱害人的事儿屡见不鲜。” 韵文抿着唇。“如今你那堂叔伯既是封了丞相之位,又冠了武昌郡公,这桩桩件件的确都能让他这样一个利欲熏心的人做出更为肮脏龌龊的事情来。” “毕竟我的父亲,前些日子被押入牢狱中前,还留给我一封书信。” “他说,等到这天下安定了,他便再给我做一只纸鸢。” 她嘴唇轻轻颤抖,眼里满是恨意。“我虽并不与他亲近,可到底他也是我的父亲。我们在豫州关外的断崖处受到伏击,父亲他捡到了断箭的箭头,他知道我受了伤,夜探太尉府想要去找这是谁家的箭矢,才被抓了个正着。” “王籍之,我父亲平生只好读些诗文书卷,只懂些圣人道理。他不会什么打打杀杀的东西,可他为了我,却还是闯了太尉府的兵器库。那你呢?” 一颗热泪从她的眼角滚落,慢慢淌到嘴角,苦涩发咸。“你虽身在安成郡,你可派了人去建康,去查那日伏击我们的究竟是谁?可曾查了这箭矢究竟是从何处流出来的?” “我……” “什么都没有,是吗?” 韵文长长叹了一声气,慢慢扶着桌案起了身。“其实你们也挺可悲的。琅琊王氏,偌大一个漂亮精美的框架搭出来的外壳,里面包着的却是无比混乱的内宅权斗。我出身门楣是不算高,至少没有你们王家这样高,但也希望这一辈子过得平顺、和谐,哪怕日子苦一点,穷一点,少一些束缚人的框架,少一点捋不平的糟心事儿,一家人和美安宁。” 她将桌案上的那两件物什轻轻往籍之面前推了推。 “可是因为你们是琅琊王氏,高门世家,一等一的门楣,所以我期盼的一切安稳与普通,都不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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