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文看着眼前不断经过她们的百姓,抿着唇摇了摇头。“往日我在府邸里面看账簿,一日比一日的忙,可虽然很忙很累,我却觉着很充实。如今我回了汝南,我发现我什么事儿都没了,不用看账簿,不用管理下人,不用计量月俸……日子是清闲了许多,我却觉着心气儿也跟着少了许多。” “我想让自己忙起来,于是我让寻芳替我讨了些咱们周家的账簿来,我想重新操持起我为数不多会的东西。可彤华嫂嫂算得比我更快,更准,我忽然觉得自己好没用。后来天气转凉了,一个不察便病了,一病便是病到现在,反反复复好不完全,这闲听阁里的几分青砖地我也都踩过一遍,就干脆不出门了。” “那你可有想过,在这闲听阁外面,在这汝南周府的外面,依然还有人念着你,只盼着能见你一面。” 庾思莹定定地望着韵文的眼,言道:“自从长明被派到汝南来协助救济百姓,我便也跟着在周家住了半年。这半年里面,我收到了太多封他的信笺,每一封都带着一个物件:今个儿是树叶,明个儿是颗石子……你却是发了话,谁来了信笺都不收,于是只好全都放在我那儿。” 韵文心里一怔。 她当然知道庾思莹口中的“他”是谁。 庾思莹看着她面上的反应,轻声问道:“所以绵绵,这么久了,你真的放下他了吗?” 放下? 韵文摇了摇头。她不知道。 上了汝南官府衙门的牛车,她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被庾思莹带回了周府。她看着庾思莹从屉子里取出一大摞的信笺,一封封地拆开。 “问吾妻绵绵安。近来秋风轻扫,枫叶渐红,其景甚美。然吾驻扎建康城外兵营,未能带卿见之,实乃大憾。特寄此书信,附上丹霞枫叶一张,与卿共赏。” 韵文将信笺逐渐展开,一张边缘已经有些卷皱的枫叶落在她的掌心。她鼻头发酸,只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瞧见了建康城外连片的赤色枫林。 她颤抖着手,打开第二封。 “问吾爱妻绵绵安。近来建康动乱,贼寇刘聪彻底占据洛阳,听闻城内人心惶惶。卿可记得邺帝?或可称之为先帝。先帝卒于贼寇刘聪兵刃之下,听闻死状惨烈不忍,愿卿未曾听闻详尽。堂伯与堂叔号召群臣,拥立琅琊王为新帝。琅琊王爱民,实乃君子之人,吾忧汝南地处两界边缘,恐有贼人出没,上奏恳请左民尚书顾长明与镇东将军前来支援平定。吾恐卿夜寐难安,特寄此书信,附上安神汤药方一份,定让卿一夜好眠,较于当日吾之六安瓜片安神茶汤更为温和,不易伤身。” 韵文眼里早就蓄满泪水。她看着手里那张写了七八种药材的方子,上面甚至还附上了哪一味药味苦,哪一味药味甘,泪水打在纸上,鼻头处传来的酸胀让原本畏畏缩缩的心愈发难过。 她揉了揉眼,好半晌没敢抬起头去看庾思莹。庾思莹自然也知道,她这个时候怕是不希望有任何人瞧见,于是也安安静静地跨出了侧院,将门扇安静合上。 韵文看着拆开的一封又一封的信笺,上面写了一回又一回的“吾妻绵绵”,泪水扥时如决堤。她害怕泪水将信笺中的字迹打湿而变得模糊,只闷着头埋在自己的袖笼里,伤心无声。 手里捏着的厚厚一叠信纸在她脑海中拼凑成一张温润带笑的脸,像是笑着与她十指紧扣,将他在疆土那边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全都与她诉说着。 她就这样沉默着哭了许久,等到眼泪都要流干了,才起身重新将一封封信笺全都叠放整齐,塞回到原本各自的封脊当中。 折了许久的信笺,她忽得发觉有一只封脊有些厚。鬼使神差的,她小心地将那只封脊拆开,从里面掉出一张薄薄的纸。 “待到天下安宁,百姓和乐,灯满长街,星河璀璨,远道便来接绵绵回家,可好?”
第113章 拂柳还满(三) 远道。 这个小字还是她赠与他的。 若说她在这些时日里为了努力让自己回归到原本以往的模样, 费尽了心思想把那些酸的、甜的、苦的东西全都尘封到心里面最最角落里的屉子里去,这样一句深情又直白的言语便是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她的心里,将她压埋着的过往全都抖落在眼前。 韵文一遍遍地瞧着这字条, 落泪无声,嘴角却不知不觉慢慢扬了起来。 他便是一贯如此, 明明费尽心思布了好大一环局, 临了了却又是这样毫无保留地将他对她的爱意公之于天下。 她心神微动, 将藏着这字条的信笺重新打开来, 这回上面却没了那句一贯的“吾妻绵绵安”。 “昨夜七夕,吾自宫中折返, 途径江南茶楼, 于高处俯瞰江南夜景。建康有一新鲜糕饼,名为果子, 以细面着色包裹白果、莲子蓉、赤豆蓉等馅料捏得众多式样, 七夕之日多以喜鹊、圆月、祥云等团样售卖于街市。吾尝之, 甜而不腻,甚为佳品, 然总觉忧伤万分。吾思索反复, 垂首见有情人携手跨桥来往纷纷,满江河灯,漫天灯火, 飘扬洒逸,于天地日月之间可观人间盛景。吾忆得与卿共赏烟火, 共放河灯于扬州, 过往旧景恰如昨日亲历, 不觉潸然泪下。” “吾知卿于王氏心有怨怼,然吾生长于此, 难以从中脱离独善其身,卿怨王氏却不怨吾,吾心中之愧对更甚。吾非贪心之辈,不图朝堂之中鸿鹄之志,但求一方安稳,四海升平,有一人伴于身侧,十指相扣,携手到□□赏星河满天,共渡细雨桂舟。待吾撂定纷繁琐事,便还官归家,即刻动身往汝南。” 她将信笺揉成一团,捏着薄纸捂着胸口,泪落不止。 这个傻子!她都说过不怨他的! 侧院朝西,里面的光线并不算亮。韵文将铜镜往窗边靠了靠,捏着锦帕仔细整理着面上的泪痕,边拭边笑着叹气。 有人愿意为了她在摆平未来路上的难事后弃官归乡,那她也愿意再将自己心里面最后那份信任坦然掏出来给他。 她忽然想起先前庾思莹同她说的,离经叛道这个词儿。 当真是离经叛道。 毕竟过往那十几年里,她也想不到自己这样一个隐忍吞声惯了的所谓闺秀,居然也能这般豁得出去。 * 建康城风景如画,虽说是个江南地儿,因着从北面来了许多世家士族,南北方的人融在一处,着实是热闹了不少。 北面的初雪终于慢悠悠飘到了江南,轻轻在每个人心里面晃着新鲜的挑勾,毕竟久居北方的士族从不觉得这落雪之景是什么稀罕事,甚至还有些嫌弃这和牛毛细雨一样的雪片的,然而久居江南一带的人家是兴奋不已,纷纷携了家人出门,围着秦淮河指着老天爷手指缝里面落下来的一丁点雪花。 茶楼里坐满了客,乃至秦淮河上也不断有着篷船相触的声音。籍之同成武侯一道坐在那被人紧紧看守的院落房顶上,各自掂着一坛酒。那酒坛都敞着口,对于细细的雪片落进酒坛里面都不甚在意。 周顗看着秦淮河便的盛况,朝着籍之的方向偏了偏头,眼神却并未从那些百姓身上移开。“我怎么觉着,上一回见着这样安居乐业的情状,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是这日子过得太慢了,还是我这辈子太快了?” 籍之捧着酒坛的手轻晃。“大约是我们心态都变了吧。这辈子经历这样一遭,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再都经不起第二回 伤痛了。” 周顗叹口气,仰头灌了一口酒。他灌得很急,洒落了一些在他的衣领上。“想来你们这些出身大jsg家士族的人应当都清楚,我这个人脾性随性,平生最爱干的事儿只有三件:饮酒,睡觉,帮扶百姓。只是自打这天下不太平以来,我真是许久没喝过这样好的美酿了,贤侄婿,这是哪里得来的?” 籍之只闭着眼沐在初雪当中,兀自灌了口酒液。“王家的私藏。” 周顗惊得瞪大了眼。“如此乱世之时,连逃命都来不及,何时顾得上这些美酒?” 他愈发探究好奇,籍之便愈是绝口不谈。“成武侯若是想要,我自能亲手奉上十坛美酿。不仅如此,我还能给成武侯奉上三坛上好的桃花笑。文伯向来是说到做到,但求成武侯应允一件事。” 周顗虽是个爱酒的,这会儿籍之这样问,他心里也跟着绷起一根弦,掌心托着的酒坛也显得重了些。“条件开得这般大,你所求之事必然不是什么容易的。况且如今我被陛下塞在这样一处巴掌大点的府里,又有重兵看守,瞧着光景大抵是帮不了的……” “如今的丞相王敦,侯爷想必不陌生。” 周顗面上原本的轻松立刻消失干净。他缓缓眯起眼,“你想让我杀了他?” “若是真的只是将人直接杀了,我自有千万种法子,也断然是不必来求侯爷的。” 籍之学着方才周顗叹气的模样,也是跟着叹了口气。“我那堂伯自打封了武昌郡公,授了封地,这几个月慢慢将他过去私造的那些兵器全都转移到了武昌。这些日子我驻扎在建康城外,来往的消息听了不少,有说法称他如今已经转移了三成兵器入了建康,亦是有说法称已经运过来了约莫五成。总之无论如何,近日他定然是要有动作了。” 周顗被吓得手心直出冷汗。“你今日又是为何同我说这些?” 籍之看他仰起头,想再潇洒地倒上一口酒,那酒坛子却早都见了底,举起来的手只能尴尬顿在半空中,于是让自己身子挪过去一些,不着痕迹地换了一坛刚开封的新酒。“周家若是没查这些,那岳父大人何必夜闯太尉府兵器库?又如何不明不白地死在牢狱中?而若只是看护先帝不周,这闭门幽禁于府内,罚也就罚了,何以在这周围所有的门扇处都守了官兵?” 他将话抛在原地,留下扶着屋顶上平瓦,苦闷地灌了一大口酒的周顗咂摸了两下嘴,低声苦笑。“看得这样严实,怕是外面的人都以为我是真的犯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叫我连仲智出殡的日子都见不了最后一面。人就这样谨慎大半辈子,到头来随便一件事儿便能把原先累积下的所有努力全打水漂。” 周顗回过头来,看着眼神坚定的籍之,“你身上这股细心的聪明劲儿,将来必是能成大事的料子,可莫要像我一样,还有许多想做的事儿没做,就只能被困在这巴掌大的老鼠都不乐意来的地儿。” “身上担着什么样的官儿,便要担着什么样的责任。侯爷既身为侯爷,身为朝堂抱着护板的臣子,从一开始便不可能独善自身。过往半年里,侯爷曾在建康城内布施粥棚十六处,于城外布施粥棚二十二处,这一桩桩的善事,侯爷不愿意留名,大伙儿却也都瞧得见,何以将先前积攒下的努力全都打了水漂?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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