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之没好气地剜了一眼身边抱着酒坛醺红了双颊的周顗。“陛下知道侯爷向来不喜人多,才特地挑了这梅园。如今入了冬了,正好是寒梅盛放的时节,想来陛下也没真的打算将侯爷关上许久,赏这一时半会儿的寒梅雪景也就足够了。这院子是出了名的清雅,地方虽小,但该有的观景一个不落,怎么到了侯爷口中便成了老鼠都不乐意来的地儿了?” 他顿了片刻,回想起方才周顗似乎是夸了自己,没忍住失笑出声,一双眼望向远处楼房的尖顶,穿过云层,直直朝着西面模糊的天望过去。 “况且侯爷还有一处地方说错了。” “无论是这股细心的聪明劲儿,还是环视全局的本事,甚至连这些身逢乱世之后不可多得的美酿,全都是吾妻绵绵的功劳。” * 初雪来得有些急,走得却不紧不慢,丫杈上没了雪的形,四周却满是雪的影。 精美华丽的宽大牛车在建康城的长街中慢慢驶过,嚣张地昭告着天下这里面坐着的是个身份不凡的人。随行跟着十六名侍从与前后各四名侍女,前面的握着长柄羽扇,后面的抱着紫檀木匣子,在一众穿着朴素的平头百姓里尤为扎眼。 车队慢悠悠地在人群眼里走过,最终停在了一出简朴清雅的小院落门前。净乌如今头上的冠簪也镶了玉,不紧不慢地从牛车后面取下柚木三踏脚凳,用一柄玉如意挑开牛车的帘子。“主公,到了。” 人都是爱扎堆瞧热闹的,如此大的排场,自然便知道了那是如今的丞相大人,武昌郡公,于是一众人愈发想挤凑过去瞧上如今这东晋除了陛下以外,那一等一尊贵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王敦听着耳边围满着窃声私语,唇角止不住地要往上扬,却对净乌冷声道:“伯仁这如今住着的院落本是以清雅安静出名,如今这般嘈杂,倒是失了原本的意韵。” 净乌笑着点头。“主公如今声名远扬,一会儿净乌便让人将他们赶走。清雅之处,自然不能喧哗。” 他向着牛车上的人伸出了小臂,让王敦扶着自己缓步从牛车上走下来。今日王敦着了一身玄色的狐裘大氅,上面以金银丝线混杂孔雀羽线织成麒麟瑞兽的图样,脚上蹬着一双凫皮牛筋靴,手里摇着柄鹰羽扇。 围成一圈的百姓们起先被这铺天盖地的华贵晃晕了眼,虽说以往建康城也不是没有过贵人出行,但这般隆重又毫不掩饰其财力的也实在是少之又少。 王敦装模作样地将自己腰间的玉牌解下来递给门前守着的官兵。“劳烦,故友相邀,相谈几句,不会耽误太久。” 接过那玉牌的官兵一抬眼,便瞧见王敦身后齐齐站了七个持着刀的人,饶是他一个对于面相之事毫无了解的人,亦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安。他颤着手,将玉牌重新塞回到王敦手中,噎得嗓子里一句话都叹不出来,只侧过身子微微低下头,将这么个高调又似乎始终想低调的人迎进了梅园。 梅园的整体布局偏细长,整体呈东西走向,行至前厅处的前廊细长,两壁上雕着朱雀白泽等瑞兽坐镇。 王敦走得并不快,欣赏完两侧的石雕景致后,绕过雪梅垂花门,便瞧见周顗一身素衣跪在一副棋盘面前,手执白子,沉吟思索。 他似是察觉到了身侧有阴影笼过来,朝着门外偏了头,神色淡漠地扫了王敦一眼。“富丽堂皇,华而不实。” 王敦面色一凝。“总比有些人生生困在一处,和我这扇面一样被折了翼来得好。” “梅园之中无不是清雅之景,怕是伯仁这处小庙,容不下武昌郡公这样大的一尊佛。” 周顗言毕,却见王敦自顾自地跪坐在了自己对面的蒲团上,手也伸向了摆着黑子的棋盒当中。 “成武侯一个人独下白子,多无趣啊。你我已许久不见,更别提棋艺切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成武侯便承了处仲一回面子,手谈一局?”
第114章 拂柳还满(四) 王敦也不等周顗应允, 噙着笑抬起手,衣袖轻拂在棋盘上的那些已经落下的白子上,满地滚珠声。 他看着面前干净的棋盘, 捻着一颗黑子,慢慢落在棋盘中央。“执黑棋的人为先手。伯仁兄应当不会怪我吧?” 他迫切地想要在周顗脸上看见对自己的不满与怒火。他就这样微微倾着身子, 却只看见周顗只是略显错愕了一瞬, 便起身蹲在地上, 用手一颗一颗将落满厅堂的白子拾起。 王敦以食指关节轻敲棋盘。“今日我来见你一面, 可不是来看你捡棋子的。这种事儿,唤下人进来收拾便是了, 你又是何苦做这种低下的事?” 周顗并没有去理会他, 甚至连捡着棋子的手都没停顿一下。王敦有些恼火,看他一路捡着棋子, 慢慢来到了自己身侧, 于是抬脚, 轻轻踩在了那颗周顗正欲伸手去拾的白子上。“伯仁兄知道的,我一向没什么耐性。” “郡公觉着这是低下的事儿, 我倒并不这样想。”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趾高气昂的人, 看他从原本跪坐着的姿态,到此时已经宛若在自jsg己府邸中一样随意地踩着地上摆放的藤席,索性起身, 带着手里的棋盒重新回到自己的蒲团上落座。“运筹帷幄,需以万物布局。于棋艺, 棋子便是万物。若是连棋子都不珍重, 那这局棋必然也只是一段笑话。” 王敦挑眉笑道:“果然伯仁兄还是一如既往的板眼。一局棋而已, 胜负也就没几个时辰的事,怎么就谈到了万物布局了?” 他向对面的白棋伸手。“该伯仁兄落子了。” 周顗定定地望着王敦。“臣一向以为, 郡公大人只是单单好权势。好权势并不是什么不应当的事,人各有志,郡公大人有如此远大抱负又身怀聪颖头脑,实乃大晋荣幸。” “可有些话,臣也不方便挑明了说。只是郡公大人心里面得需时刻清明,若不然这荣华富贵,也许就到头了呢?” 他将手摸向棋盒中的白子,缓缓落在棋盘靠近边缘的地方。“臣清闲惯了,平日也素来不爱与群臣打交道,最讨厌这些说一套想一套的东西,说话直了些,难听了些,您也是知道的。” 饶是王敦再想要装傻迎笑,被他那些看似无意的话来回反复刺激,脸色还是逐渐难看下来。“这可是你邀了我来说话的,我原以为你是被关在这狭窄的梅园里面关够了,终于有了回野心,你竟说这样难听的话塞我的嘴?” 周顗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落下一颗黑子,眼里全是讽刺寒芒。“才两句话,郡公大人以往装腔作势的伪善嘴脸便已经撑不住了吗?这可不是我认识的王敦。” 他依然是在棋局外围落着白子。“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郡公大人为伯仁解惑。” 手中的那枚白子“啪”的一声敲在棋盘上。周顗声音平静,“我二弟与你无冤无仇,何至于让你亲自进大狱送他上路?” 王敦一愣,随即仰身大笑。“就这个事?伯仁兄,斩草除根的道理,你应当是懂的吧。” 他不断在棋盘中央落着黑子,局面霎时瞧着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周顗微敛着眼,扣着棋盒的手指逐渐收紧。 斩草除根。 斩的是人命如草,除的是人性之根。 周顗痛苦地闭上眼。“你就这般恨王旷吗?因为他是嫡长子,于是你不仅要将他们一家全都赶尽杀绝,甚至生怕我周家的女郎手里捏有你的把柄,连攀扯这样远的娘家人都要灭口。” 二人中间的棋盘中,黑子的攻势愈发猛烈。王敦叹笑着抿了口茶水,“伯仁兄,这可怪不得我。我杀周参军,还不是因为他闯了太尉府的兵器库。这兵器库是多么要紧的地方,如此鲁莽,我自可以认为他是受了匈奴人的挑唆,成了匈奴人的眼睛。窥探军机,当处以死罪,要夷三族的。” 周顗嗤笑。“如此说来,莫不是郡公大人还要让臣跪安感谢您吧?” “郡公大人近来与外郡交往似乎甚是密切,这一箱箱的玄铁,若是臣向天子禀明,郡公大人应当也是要处以死罪,夷三族的吧?” 又是“啪”的一声,王敦两指间捏着的那枚黑子自悬空落下,将原先他已下定的几枚黑子撞飞。 王敦面色瞬间阴沉。“成武侯说话需得讲证据。无凭无据,何以空口白牙诬陷他人?我知道,我虽是张扬了些,但这样反逆之事,我是万万不敢做的。” “这事儿做没做,郡公心里自然比谁都要明白。而至于这证据——” 周顗冷笑着从棋盒当中取了一枚白子夹在两指之间。“您觉得臣只是在诈您吗?” 白子落于棋盘之上,将一众黑子彻底围了个严实。周顗低头去瞧,故作讶异:“这黑子光顾着莽撞进攻,却没顾上周遭包围的白子。承蒙郡公,这局棋,我胜了。” 他将那被包围的黑子统统捡起放在手心里,同坐在对面的王敦作了一揖。“今日与郡公手谈一局,倒是提点了臣不少。只是臣当将一件事说明白。” 周顗起身,将双手背到身后。“无论是你武昌郡公,还是我成武侯,官爵是陛下所赐,你我都是大晋的臣子。为人臣子,需摆正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可逾矩,不可同驱,不可不恭敬。” 他深深望了王敦一眼,摇了下衣袖,便往梅园更深处走去,只撂下一句“不送”。 王敦的脸色异常难看,以至于阴沉着一张脸,人都走到梅园外面了,听见周围围着的百姓还在议论着自己这满身的富贵相,脑中便想起梅园里的清简质朴,心里烦躁的焰火乱飘。 回他丞相府的路上,净乌跟在牛车轩窗处,悄声问道:“主公可是觉着成武侯于主公有威胁?” 王敦坐在牛车里,掩在细竹帘后面,拧着眉应着。“让武昌郡那儿的人注意点,动作再隐蔽一些。若是渡口发觉有人盯梢,立刻弃掉那批军械,就地处理。还有,” 他犹豫片刻,微微拨起些竹帘来,垂眼瞧着牛车的窗檐。“放话给羊烨,可以准备动手了。” 净乌即刻明白,心里不觉也收紧几分,随即便脱离了车队,消失在长街人群当中。 * 从老天爷落下第一片初雪,到霜冻割人,不过短短半个月便有如此大的变化。 气候是如此,建康城那表面安宁,内里实则暗潮汹涌的局势也是如此。 王敦依旧是出行招摇,出入消暑别苑十分频繁,不过坊间有传言,说王敦正私造军械,甚至那军械都被呈递到了陛下跟前。可陛下呢,只是将王敦传过去问了许久的话,下旨罚了他半年的俸禄便做了结,引得许多朝臣怨词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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