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他看着王导被笼在阴影之中,那一双眼空洞无神,轻声叹息。 “堂伯生性冷漠,曾一度想招募他与自己同伍。堂伯的爪牙散得多广啊,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又盯着您,他若是偏了头,瞧了您一眼,您以为您今日的性命,当真是堂伯那微乎其微的可笑的怜悯自家兄弟吗?” 籍之说完,转过身去,再不去看身后的王导。 长剑的尖端着地,支撑着他有些体力不支的身体。 远远的,他听见了击鼓鸣钟的声音。 那是为国之栋梁,忠臣之士道悲哀的丧钟。 周顗死,追赠左光禄大夫。 王家大郎君携王氏家主令重回王氏府邸jsg,又因其救驾有功,晋封其为大司马,特许于建康城中另行开府别住。 罢免王敦丞相官职,羁押回其封地武昌,此生不得踏出武昌半步,只给他留下一个高不可攀的空名郡公之位,供世人唾骂。 何为捧杀?自然是高高簇拥托起,再重重让其跌进淤泥,从他最清高最看重的心气儿处抹杀。 这个他与陛下一道布下的局,其实并非真的是天衣无缝。是他王敦自己撞进来,也怪权势滔天富贵逼人足以迷晕一个人的眼和心,让那些他自己想要的、拥有的,全都变成了如今拷在他脖颈上的木板与枷锁。 籍之手里紧握着长剑,上面的鲜血凝成柱,沿着剑锋淌在消暑别苑的青玉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洼。 盔甲上、脸上,溅满了叛军的鲜血,自己唯有虎口处被利刃割破了些许。 他撑着一口气,同站立在远处,同样手持长剑的司马睿拱手作揖,才缓缓抬足走向屋舍外的青石踏步。 近来一连下了许多场雨,在冬日里尤为阴冷,今日却是难得的好天气。 他仰起头,看着顶空薄薄的云层,瑰色晚霞铺散开,绵延万里。 云间打下一捧散漫的光,给肃杀的冬日添了几分难得的暖色。 他听见福子大声传着司马睿下的口谕圣旨:王敦同党全都抄家压入大牢,择日审判细数罪责;王导与其余琅琊王氏族人未曾参与王敦之乱,其一人反叛不得牵扯无辜族人,故判王氏族人无罪。 籍之听完,笑得餍足。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在走下最后一阶石阶后终于重重晕倒在地。 没一会儿他的眼前只剩下漆黑。眼皮虽沉重,耳中却听得异常清楚。 他听见有逐渐围上来的嘈杂,呼喊的,叫嚷的,乱成一片。 只是再凌乱,他心里却是异常清晰地飘着一个念头。 这场以王敦的荒唐掀起的动乱终于结束了。 东晋的第一场和宁盛世终于要来了。 而他也可以去汝南找她了。
第115章 拂柳还满(五) 自从王敦之乱被平定, 其位于建康城中的丞相府也被查抄了彻底。百姓们立于长街之上,只看见一箱箱捆了绳链上了封条的木箱子被官兵们抬出来,每一抬都用了至少两个大汉, 卯足了劲儿地搬。他们等了许久,等到那富丽堂皇的丞相府里空得连个鬼魂都不乐意住了, 才有人在人群里感叹道:“足足一百六十八抬的钱财啊, 这怕是比国库都丰盈吧!” “连如今咱们的天子陛下都还只住在这先前的消暑别苑当中, 皇宫只建造到中途呢, 他王敦真是一点儿都没将陛下放在眼里。自古逼宫谋权篡位者并不少,真正成功的却也并不多。听说那时候他私造兵器, 却并没有受到陛下的责罚, 我还纳闷呢,咱们的新帝陛下, 天子之躯, 竟会这般惧怕他琅琊王氏?原来不是不出手, 只是在等着一网打尽。好计谋,当真是好计谋啊!” 如这般的言论自然愈传愈烈, 像是一阵飓风钻进建康城的大街小巷中, 亦是不断吹进王敦的耳中。 在实行他关押游街那日,他坐在以巨木和石杆围成的囚车上,双手被木枷紧紧拷住, 整个人软塌塌地歪倒在角落里,任由街道两旁的百姓唾骂。 他们唾骂的很难听, 说得大多都是些乱臣贼子不配活着之类的腌臜话, 甚至有的还往他身上扔烂菜叶硬菜梗, 一路将他骂到南城门。 官兵像是心存故意,手里牵着驾驭囚车的马绳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前拽, 让马儿时停时走,当真是给足了百姓们发挥的时间。 坐在囚车里的王敦虽早就没了以往高不可攀的富贵样儿,面上却还是始终勾着笑,安静地悉数将这些谩骂收下。 囚车造得很高,也没有封顶。籍之与司马睿立在坊间茶楼的二楼高台上,自是将王敦面上的表情瞧了个清楚,皆默不作声了许久。 直到那囚车将将要拨开人群打弯去了,司马睿才凝视着那人声嘈杂之处,有些意味不明地开口。“若是在一开始,他没有存了这份心思,他应当会是一个极好的丞相。” “原先我还在想,为何阿兄当初分明是早都写好了晋他为丞相的诏令了,却迟迟不肯让李璠来下诏,原来阿兄才是瞧得最透彻之人。” 籍之背着手立在他身旁,亦是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不言一语。 他没有这个权利与立场去评判他的堂伯,但他也是真正希望王敦的教训能为朝中那些心存妄想的人敲下警钟。杀鸡儆猴之后,他们琅琊王氏势必是要愈发谨言慎行的。 司马睿偏过头,看见籍之分明就是在自己身边,却根本不应自己的话,忍不住乜了他一眼。“若不是我瞧见了你还立在这儿,我真以为你早都悄没声地走了呢。” “陛下,您如今已经是天子了,应当自称孤。” 司马睿一阵苦笑。“我……孤实在是没能想到,这样的事儿真的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籍之微微向前半步,手扶栏杆。“连我那堂伯都铆足心思想当上这天下之主,瞧着陛下这意思,竟还有些受宠若惊。” “何止是受宠若惊,还有愧疚。” 远处街角的嘈杂声消失了。司马睿微微往外探着头,囚车已转上前往南城门的直道,眼里满是痛苦。“在孤还是琅琊王时,成武侯曾为孤指点过许多次迷津。若非当初成武侯曾带孤去真正瞧见了何为流民,何为权贵斗争下的牺牲,孤真是从不知道这世道竟还有着这样一群人真真实实存在着。不愁生计不愁吃喝的人才会为了权势抢个你死我活,我们司马家的人亦是出身百姓,亦是成人,不过投胎投得妙了一些,在这个世道天生比旁人优渥一些,仔细算来,谁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囫囵一个人光溜溜地从娘肚子里面出来的,如何就该去搜刮他们的钱财、增收赋税徭役?” “可偏是这么个看透看彻的良臣,最终还是因为孤设的局,死在了那个桀骜狂大的人的刀下。还有你的岳父……你家夫人她近来还好吗?” 籍之没想到他竟能将话转到这个弯上面来,略微错愕了一瞬,竟回答得有些扭捏。“夫人她,被臣气回到娘家了。” 司马睿眯着眼看着他。“你可莫要诓孤。在还未南渡建康城时,孤也是见过你夫人的。周家女郎是个沉着冷静之人,头脑条例清晰得让人惊叹。当初孤与成武侯前往汝南去请你岳父时可是知道的,他们周家压根儿没有什么糟七糟八的后宅事。自小不在这样你争我斗的宅院里生活,却能将你们那没分家的琅琊王氏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在洛阳城乱成一片时候分了次数让你们三房四房五房的人全都平安抵达建康,这样的思虑周全与做事果决,连你我都不如她。王敦将她父亲杀了,她应当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与你无甚关系。” 籍之认同地点了点头。“陛下说得很对,臣也是这般想的,所以臣不日要去汝南寻她,想先同陛下知会一声,好应允臣休沐几日。” 司马睿看他一脸诚恳地躬着身子推着手作揖,嘴角跟着抽搐。“再过半个月便是守岁除旧之日了。如今天下初定,孤去皇宫之处瞧过了,不日便能完工,离着消暑别苑也不远。文伯,你如今既是大司马,这皇宫里面的官兵守卫须得详细安排着,就算是孤想要应允你休沐,怕是这其余朝中大臣亦是会有所不满。还有你大司马府邸的开府之事,如今你家夫人又不在建康城,这事儿你也需操办着……你瞧瞧,孤也是实在没法子啊。” 像是怕他贸然再寻旁的理由来堵自己的嘴,司马睿又忙道:“不过正月十五是上元节,这个日子还是不错的。天下初定,孤也是想要仔细安抚一下百姓们,趁着这样好的一个日子大大办一场灯会。等你忙定了,孤定会应允你在正月十五那日阖家团圆,如何?” 籍之微微蹙着眉,推着揖的手悬在半空中半晌,实在是不知如何再提休沐的事儿了,只好硬着头皮道:“那臣便只想请求上元节那日,陛下赐臣几匹快马,臣好及时带着内子来赏陛下的心血。” 司马睿轻声应了一句,便借口回消暑别苑处理琐事的由头步下了茶楼上了牛车。 牛车朝着人群的反方向拐了个弯,司马睿便立刻将车帘掀起一个角,将紧紧跟随在车身旁的福子害了一跳。“你确定顾jsg长明他们接到书信了吧?” 福子抱着手里的浮沉,喘着气儿拍着自己的胸。“陛下吩咐的事儿,奴才自然是一点都不敢怠慢的。顾尚书同袁将军如今将汝南治理得可好,奴才手下派去传话的人两只眼睛都瞧见了,房屋全都建起来了,粮价也压下去了。汝南郡山清水秀,土壤肥沃,如今正值冬日,顾尚书早早地带了人将冬小麦种下去,等春末夏初时候便能成熟了,必要的时候还能供给周边的州郡呢!” 司马睿啧了一声,敲了敲牛车的内壁。“这种事情,顾长明他亲自去操办还能有不成的吗?孤问的是人,是人!周家女郎她可是知道了?” 福子一愣,连连笑着哈腰点头。“陛下,您颁了顾大郎君左民尚书之位,颁了袁郎君宁远将军,还有袁郎君的未婚妻镇东将军一家,甚至还有周家郎君那御史中丞的诏令也早早地到了。一个个儿的都是在皇城里面能开府的,那么多人,您还发愁周家女郎过不来建康城吗?” 司马睿听着福子这话,觉得颇有道理,点着头,却还是叹了口气。“只怕文伯这边不好瞒呐。” 他愣了一会儿,忽得一拍大腿,声音里头的底气瞬间足了不少。 “孤明白了。孤这便回去下旨封赏文伯,连带着他那一品大司马夫人的称呼也一并坐实到位。孤对不住他,但他必须得忙起来,若是早早地跑了,那才是真的要坏了咱们一众人谋划好的事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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